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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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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连载

第一十七章

旱情持续着,水比粮食更紧迫,老人们说的“一滴油换不到一滴水”的窘境活灵灵展现在人们眼前。人口多的家庭用水量大,想用胡麻油换别人的水,无人愿意。水被反复利用,变成泥糊状时端给牲口们饮用。水是生命之源,无水日子就难以为继。上面终于有了反应,城里的几个工厂伸出援助之手,派消防车或拖拉机用皮囊给农村送水。

顺便说说,这些送水接济我们度过危机的单位中有家我们本地最大的国企,我同学,未来的妻子高小红是这家大厂的子弟,她父亲是厂长。

工厂数量太少,农村面积大,这种举动精神难能可贵,但是效果杯水车薪,基本上是象征意义。送水的志愿者不定期也来我们村一次,因为没路,车到不了村里,停在远离村子几里路的地方,人们提着木桶瓦罐去排队分水,按人头每次半斤,各个都小心翼翼地捧着瓦罐,里面盛装着性命。为争夺前后顺序,埋怨水量不公,争吵甚至打架的事时有发生。动物身上潜伏着人们难以想象的超常功能,口渴急了的牲口们嗅到了来水的方向,记住了来水时间。从一天开始,送水的拖拉机还没停稳,人还不知道来水,圈里的牲口好像接到统一命令那样,撞破圈门,跳过围栏,冲到水车停放点,咬破装水的皮囊,连喝带洒,村民们还没到,水已经没了。平时驯服的牲口露出了野性,本来它们为村人干活,伺候服务村人,也得到人们珍爱和呵护,和谐相处,生死存亡的大灾当前,最简单最原始的依存关系都难以维持,共存者成了对手,你死我活。

人类更重视非人物种的反应,人为抢水挣水骂架打架并没引起特别重视,牲畜们抢水的举动很快被传到了上面,县里派郭怀玺副县长带队来调研灾情,安抚民心。

因为没路,只要是坐小车的官不来这里。我们村里经常来的就是抓各种杂事的干部,他们没什么特别,穿着和史老五队长差不多,最多背上背的草帽比村民们的白一些而已,手里像李石匠那样也握一根打狗棍,村民们很讨厌这些干部,把他们叫“催命鬼”或“搅屎棍”。郭副县长是我们村有史以来来访级别最高的官员,大伙跑到送水拖拉机停靠的地方迎接郭副县长,还挑选了一辆最大最新的架子车,里面铺着谁家的新被褥,准备把郭县长拉回村里,担心他走那么长坑坑洼洼的土路吃不消。没想到没过多少年,我在省委组织部工作,郭副县长也晋升为县委书记,他经常来找我,我们成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每次来他都让我想办法找关系帮他调动位置,我也让他帮我办一些事情,这是后话。

郭副县长坐一辆黑得发亮的小轿车,他的随从分坐十几辆吉普车跟着。虽然大家从没见过郭副县长,郭副县长一从轿车里出来,人们就认出来了。人们对官员级别的感觉和牲口们嗅水源一样敏感。史老五队长先鼓掌,接着大伙稀稀拉拉的掌声跟着响起。这估计是这个地方千年来第一次听到鼓掌声。

县长看着就是与众不同,白净得晃眼的小翻领短袖衫入在浅灰色裤子里,皮带黑得发亮,浅棕色凉皮鞋,左腕上戴颗闪光的手表,一张白净的书生脸挺招人喜欢,鼻子很高很大,好像画像中的斯大林。整个人看起来一尘不染,如同刚从电影里走出来。年轻媳妇们看到郭副县长的形象,嘴里不停地“啧啧”着。

“确实有派头,像大官,人看上去多稳当!”

我们村的人爱议论所谓的天下大事,大多数人连镇上都没去过,斗大字不识一筐,他们好像天下事尽知,始皇斯大林、秦桧秦香莲、康熙康生、包公关公、孔子孔明、鞑子、孟姜女郭凤兰、刘备杨四郎、太上老君老蒋等好像都是我们村里出去的,人们说起来津津乐道。这会儿,他们忘记了焦土熏天的旱灾,忘记晚上没水煮玉米面糊糊,又议论起县长来了。

“郭县长虽然是副职,威信比正职一点不差!”

“郭县长是靠真本事上去的,正职靠的是关系,不是能力,怎能和他比?”

“你说得对,郭县长的文才不只在县里,我估计在全地区全省都数得上,毛笔字比老郭秀才的一点都不差。”

“不会吧,老郭秀才可是古人,现在的人再厉害,和古人比还差得远!”

“我有幸到过郭县长的老家,人家那地方真的是不一样,一看就是出人的地方。一马平川有十里长,不放肥地都疯长,不用我们这么下力气修路,一个孩子拉着架子车就能到地头,最神奇的是川东川西有两座山,叫奶头山,远处看着就是两个大奶头!”

“呵呵呵,你不要悬天舞地说这些没用的,这不是说奶头的场合!”有人提醒。

“我发现你是个下流胚子。奶头有啥哩,你还不是吃你妈的奶长大的嘛?”

“照你这么说,那也对!”

“你们不懂,世间的活物没离开奶头的,奶头养育万物,是吉祥的象征。那村因为在奶头山下面,出了好几个郭县长这样的大人物!”那人继续说。

“这个我信,风水我也懂一点,是你说的那么回事!”后者完全被说服了。

“要是求郭县长给我们写幅中堂,等他爬上去就值钱了!”

正如李石匠说的百姓有百心,在这种火烧眉毛大难当头的危急时刻,这些人还有这么长远的想法。

“我们求求他,圣人说大神好见小鬼难拜,其实这种大人物倒好说话!”有人好像很懂哲理。

郭副县长举起戴着亮晃晃手表的胳膊,向乡亲们招呼问好。他看上去非常斯文,举手投足不紧不慢,眨眼节奏分明,带点孩子般的天真可爱。他伸出手和村民们握手,这些人一辈子没握过手,他们怕不会握,不敢伸手,但是郭县长无声的威慑力又很大,他们不得不伸出双手,先在衣襟上擦几下,再使劲攥住对方白净细腻的手,站在前面的年轻媳妇们心里很想拉拉那手,不敢,争先恐后从人圈里挤出来红着脸跑远。

郭副县长站在两段路的接头处察看了会,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干枯狰狞的高山。他乘坐的车底盘低,没办法走我们这侧的路,换坐进后面的一辆绿色越野车,在刚挖开的路坯上向村里开来。

“这么新的小车,想扶车都怕手把车弄脏了!”村民们好像村里来电影队时兴奋的孩子们,紧跟在车后面。那车在布满土疙瘩和坑洼的土路上摇晃着威武地前行,好像刚刷过新漆,新得鲜艳,像要滴下来麦苗里那么清香的绿色汁液。

“这车马力咋这么大,能在这种路上走,比五十五还厉害!”有人又发现新世界。

“你懂个屁,五十五算啥?这种车是战场上的指挥车,师级以上才有资格坐,轮胎子弹打不破,里面装的坦克发动机,有八十匹马力,一匹马山路上能拉几百斤,八十匹马的力量你想想吧,越战时这种车拉到老山前线,经住了考验,中央首长当场命令多造,给有功的干部每人配一辆!”

郭副县长在车窗里和蔼地微笑着,时而向外挥手致意。但是,这种优雅很快就没法保持了。路上软土太厚,车过后激起滚滚土雾,呛得跟着的村民大咳呕吐,绿油油的新车被灰层盖住,如同狼狈的地鼠,县长也咳嗽起来,不得不关住车窗,越野车在新开的路坯上晃荡了很久,路程并没过多少,最后不得不停下,司机看到侧面的悬崖,头晕不敢继续前进。估计是被村民们的热情感动,郭副县长一行人步行来到村里,村民们也不敢让他坐上准备好的架子车。

他不需要去地头察看,因为除了茂盛的荨麻草外,整个村里野外毫无绿色。“荨麻”(也叫活麻)在半阴地方生长,生命力非常旺盛,满身和叶子上都是白色毛尖,刺到人或者牲畜后会注进毒液,发痒发肿,体弱者会死亡,牲口们看到荨麻草都敏锐地躲远。往年在幼苗时就被行人和牲口们踩踏毁掉,不能成片生长,今年别的力量削弱了,这种毒草茂盛起来。史队长带着郭副县长一行来到官井,后面跟着赶庙会那样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们忘记了饥饿和干渴,信心又来了,有说有笑。人群需要领导,关键时刻提振群体精神,组织共度难关。

郭副县长跪在官井边上,双手拄着石条向里探望,然后扔了块土块,侧耳听了听。

“你看看,人家县长都懂这些,大人物懂的倒多!”有人赞叹。

“乡亲们!”

郭县长开始讲话,人群顿时静了下来。

“首先,我代表县委高忠诚书记、黄兆县长、县人大虎占林主任、县政协杨三娃主席向乡亲们致以亲切的慰问。”

场面静得能听见针掉到地上的声音。

“这场旱情之严重,六十年未遇,面大,波及甘陕滇川黔等。中央知道我们的灾情,省上非常关注,地委行署领导同志高度重视,县委县政府非常重视,高书记几次作出重要批示,督促各项应对措施落到实处。县上成立了以我为组长,四套班子巡视督查调研员和主管领导为副组长,各相关对口职能部门主管领导同志为组员的应急小组。”

“毕竟不是十八年六零年,饿不死人,大伙放心!”郭副县长的开场白让村民们激动不已。

“这位是县委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赵瑞升县级巡视员,这位是县委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董正堂县级督察员,这位是县委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莫跟女县级督导员,这位是县人大主管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魏效勇主任,这位是县政协主管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董智贤主席,这位是县人民政府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郭效忠副县级调研员,这位是县应急办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魏载俊主任,这位是县发改委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官正英主任,这位是县气象局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何海荣局长,这位是县扶贫防返贫办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唐成杰主任,这位是县民政局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吉占赢局长,这位是县国土局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李悦局长,这位是县农村创收增收办负责防洪抗旱工作的蘭芳华主任,这位是县农业局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陈华局长,这位是县水利水电局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李德志局长,这位是县军地应急联络二部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郭丑林部长,这位是县应急物资储备局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郭俊贤局长,这位是县粮食局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李四成局长,这位是县交通局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梦至臻局长,这位是县防病虫害办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刘守仁主任,这位是县市民综合服务中心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朱美丽主任,这位是县督导室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陈磊主任,这位是县维稳办公室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林敬炎主任,这位是县和谐办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李兰主任,这位是县‘三个稳三个不能稳’领导小组负责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的宋耀武主任,这位是县委宣传部主管农村防洪抗旱宣传工作的张春涛副部长,这位是县广电局主管农村防洪抗旱先进事迹报道的张兵兵副局长,这位是县文联主管农村防洪抗旱纪实报告文学创作的吴生有副主席。其他领导同志参加今天省上召开的全省农村防洪抗旱工作电话会议,没来和乡亲们见面,大家对当前旱情给乡亲们生活生产带来的困难感同身受,心和乡亲们同在,和乡亲们战斗在一起,一定能打赢这场硬仗,取得伟大胜利!”他一一介绍来人后说。

“上面这么重视,也把我们当它的臣民!”有人说。

“这么大的旱区面积,这么多人,还有这么多牲口没草吃没水喝,上面想管也管不过来啊!”村民们替国家担忧。

下面唧唧哇哇的议论声被郭副县长挥手稳住。

“灾区这么大,受灾人口百千万计,我们该怎么办?”和史队长开会时一样,他提出问题。

下面的人群也不知道怎么办,垫脚翘首看郭副县长和他的随从。那些人站成一个里外几圈的玄月形,把郭副县长围在圆心位置。

“加大救济吧,放免费救济粮,主要没水喝,这是头号困难,人两顿不吃可以,一顿不喝就不行啊!”停顿了片刻,有人回答。

“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聪明才智来自人民,战胜困难的力量来自人民,人心齐泰山移,天灾无情人有情,只要我们深刻领会各级领导同志系列重要讲话精神,发扬大无畏的革命传统,越挫越勇的坚强斗志,困难越大越要上的英雄气概,团结一致,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精感石没羽,岂云惮险艰,办法比困难多,泰然处之,困难迎刃而解之,大家有没有信心?”郭副县长随机动员。

“有!”一群小学生异口同声呼应喊,别的村民没见过这种场合,不知道如何回应。

“我们不等不靠,自力更生,立足自救!”郭副县长说。

“咋自救呢,能想的办法都想到了。”

“上面也在想办法,向当地驻军发出求助,解放军派飞机察看旱情,考虑人工降雨的可行性,你们知道人工降雨的原理吗?”郭副县长问。

“是不是在飞机上给下面洒水去?”有人问。

“不是,是从飞机上撒一种类似于粉末的化学制剂,把空气中的水汽凝结在一起,凝结多了重量就重了,最后以雨的形式降落下来!”他说。

“快一年没见过云彩影子,空中都冒火,有水汽吗?”

“天气虽然干燥,水汽还是有的。水汽用肉眼看不到的,气象局用专业仪器探测得到。我们这里的水汽很低,山多又高,解放军的飞机飞起来很危险,成本也高。县里打算先在各个村成立人工降雨队!”

“让我们降雨?我们要是会降雨,不个个都成‘雨师爷’了?”郭副县长的话还没讲完,人们异口同声发出否定的议论。

“你们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啥就别乱说,既然那么懂,干嘛蹲在下面听,不站在人前讲嘛?”炮三对谁都不客气。

“这位同志,你明白情况,我任命你为你们村的人工降雨组组长!”郭副县长看着说话的炮三。

“主要没工具,有工具的话可以试试,总比干等死强!”炮三好像以前打过雨,或者在哪见过似的。

“你勤于动脑,问题很专业,县里给你们免费派发专门降雨用的大炮和炮弹等物资,气象局专家组织培训你们。”

“打雨是扯淡的事情,听过要雨的,没听过打雨……”

“上面就是乱来胡折腾,没一样靠谱事!”

郭副县长威信扫地,刚才人们对他的尊敬和期盼消失。他向空中反复挥手,这回没能稳住人群的情绪,村民们感叹着散开。

和很多东西一样,郭县长来时轰轰烈烈,激发了无尽的期待和热情,去时冷冷清清,留下的是全场唉声叹气,除了史队长和那群爱看汽车的小孩,再没人跟着去送客。

他不仅没带来希望,反而使绝望加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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