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打算开学前再去高小红家,因为答应写篇游记给她和她父亲看,也去王泽中家问他打听到的史建国的情况,同时去建筑公司找史老三谈谈。芳芳怀孕,我紧张得没心思去考虑这些事情,也不想在家里呆到开学,提前几天返校。
到校后我去找王泽中,最熟的就是他。他是城里人,关系广,年龄大办法多,能帮我出很多主意,一是问史建国的事情,另一方面我想告诉他我有未婚妻刘芳芳,上次来学校时我们去找过他,他忙于画展没见到,芳芳现在怀孕了,让他找熟人帮忙解决。去了几次都说王泽中还没来,不过没开学,还有两个人也没到,他们宿舍住五个人,学美术的人和我们其它专业大不相同,从衣着和宿舍里都能看出来。衣服松松垮垮,裤子上很多兜,有别人看不出名堂的图案啥的,男生脸大多都胡子拉渣,随意不经,宿舍也乱,墙上挂着很多素描画,一张闲着的床上堆放着画架和画板,他室友对我很熟悉,也很友好。
“家田,寒假过得咋样?你们老乡王大师怎么还没来?我们都在等他,来了一起吃开年饭,庆贺他成功,画展后我们其实再没见过他,他忙得没办法脱身!”开学第二天我去找时,王泽中室友说。
“还没来吗?我不知道啊!我也是,这么久再没见他,假期本来想约同学一起去他家,忙得没顾上,我有急事找他帮忙,麻烦你们转告他,让他来了马上来找我。”我叮嘱。
“好的,一定。”
然而开学已经好几个星期,王泽中还没报到。按照规定,连续请假三天要系里批准,无故旷课超过五天开除。我感觉发生了啥大事,不然他不可能旷课这么久,去找文怀山,他也没任何王泽中的消息。
“你感觉到底怎么回事,不会是家里出事了吧,怀山,要不要我们去家里看一趟?”我问。
“学校和美术系都组织人去过泽中家里几次了,家里说寒假没回去,家人以为在学校呢,你说这老大玩的啥把戏?我和他一班时就是好兄弟,知道他爱画画,爱唱歌,其它都正常啊。”
“过年都没回家?学校都去找他了?这不麻烦了吗?会不会除名?”我惊讶不已。
“除啥名?现在都挖空心思和他挂钩呢!”文怀山说。
原来事情已经上升成国际事件,真应了王泽中那句“艺术才是真正的世界语”这句话。我们学校专家楼里住好几个外教,一位的朋友来学校玩时刚好看了体育馆王泽中的画展,是个犹太人,国际有名的摄影大师,祖传画作经销和收藏。这个家族捧红了不少国际上有名的艺术家,他们的藏品被一些国家领导人租去挂在办公室。他对王泽中的画赞不绝口,当场出价几万元想购买其中的一幅,说淋漓尽致地表现出空灵,大自然,包括我们人类在内都是瞬间的空无,却有灵,灵真实永恒,王泽中用画完全表现出来了,还玄乎乎说开创了啥新风格,说他打算成立个这种画的研究会,需要见王泽中本人。
敏感的美术系赶紧成立了“王泽中画研究室”,也就是在我第一次去美术系找他那个创作室门口挂出来这么个牌子,那位国际大师应邀来参加揭牌仪式,省教委,省美协和省画院,还有几个上学期末王泽中画展成功后去作过报告的大学和单位都来人参加,这些单位当场宣布聘请王泽中为他们的客座教授。文怀山领我去观看仪式,现场见到了王泽中父亲。王泽中本人不在现场,他父亲代表家属讲话。老人声音和王泽中的一模一样,如果不看人,只听声音,完全以为是王泽中说话。他是我们县城一所有名气的小学校长,穿四个兜中山装,左上边的兜盖里别两只钢笔,戴副老式塑框眼镜,头发花白,给人很慈祥又很严谨的感觉。
王泽中父亲讲话主要是回忆王泽中的成长经历,学校找的翻译给那位国际大师以及他的外国同伴翻译。所谓的国际大师,看上去普通得像个干苦力的下层民众,不到一寸长的红头发,从前额谢到头顶,里面穿件大红衬衫,蓝色翻绒外套,口袋里装着眼镜和一本小笔记本,牛仔裤,深色休闲鞋,右手里拿个卷住的啥东西,左手腕上一只手表,表情天真可爱,很友好地笑笑地看王泽中父亲讲话,好像他完全能听懂的样子。
从他父亲介绍得知王泽中小学时母亲就过世,父亲抓养大他们兄妹三个孩子,泽中是老大。他母亲生前是个美术老师,细致神韵兼备的工笔画在当地颇有名气,可惜英年早逝。王泽中有母亲遗传的画画天赋,受母亲熏染,他自小喜欢画画,母亲过世后决心继承母亲心愿,画出成果,愿望是考上本科大学美术系,被英语拖住复读多年,弟弟和妹妹都大学毕业上班了。
“泽中,我不知道你在哪,我相信你能听见爸爸的声音,父子间的对话通过心波就能感觉到,你坚持这么多年实现了梦想,爸爸为你骄傲,人有在天之灵,你妈妈也为你骄傲。组织给你这么高荣誉,外国专家给你这么高的评价,你要珍惜,赶紧回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谦虚谨慎戒骄戒躁……”
王泽中父亲讲话后,其它单位来人讲印象中的王泽中,以及他们各自对王泽中画的不同解读。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旦成名天下知。我一边在听这些不同人介绍自己心里的王泽中,一边在记忆里搜寻有关他和这种成功相关的线索,作为熟人和高中同学,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表面上天天在一起,很熟,其实非常陌生,记得高三那年过完年后开学第一天我们几个同学的一段交流。
“弟兄们,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去地区文化馆参展春节画展,老哥的水平已经冒出来了,我的画获得一等奖,和石守林那帮老画家一起参赛,分享高兴吧!”他在我们同学面前都自称老哥。
“你们了解我们地区美术界的现状吗?”他问。
“我不了解你们这圈子,再说我是乡里人,搞书画的主要在城里吧。”我说。
“不一定,路源县一个二百人的村里有十个农民是中美协会员,石守林是我们县里的,在全地区美术界是泰斗级人物,文革时差点被斗死,我以前看到这些人物就偷偷跟在后面很长一段路,想多看几眼,他们就像太阳那样,能感觉到光,但是远不可及。你要是看到石守林,难以相信他的身份和艺术成就,一个不到一米六五的瘦老头,批斗时腿被打瘸,柱根满是酸刺疙瘩的棍,背半驮着,走几步路要停下来长喘几口气。解放前,石家是我们县四大家族之一,解放时石老师爷爷促成了和平解放,解放军在城墙下睡了一夜,没开一枪一弹,第二天就接管了政府,他爷爷被尊为开明绅士。石老师家族不是因为富有财产多出名,他们的声望是家里大学生多,他家有好几个重点大学高材生。石老师本人就是中央美院毕业,本来在上海一所美院当教授,出的书被大学选为教程,文革时查出他黄埔军校毕业的叔叔跟蒋介石去了台湾,整个家族都遭殃了,他被打回老家,下放到最偏僻的乡下劳动,遭红卫兵殴打,腿落下了残疾。落实政策后,好多大学请他去当老师,他都婉拒,最后接受地区文化馆文物修复保护组邀请,在那当顾问,维护国家级文物,我们的钟鼓楼时,石老师主导全工程。迎春画展上,有幸和石老师交流了几句,他对我的画很认可,还开导了几句,多不容易啊,哥们!我最敬佩的是石老师的人品和胸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政治运动毁了他的前程和人生,包括健康,他毫无怨言,乐观豁达,经常给人说遇到了个好时代,一定要有作为,别人不解问他,他说个人受点委屈算啥,国家能汲取教训改正错误就是好时代!”王泽中滔滔不绝地讲,眉飞色舞,看上去有些疲惫,却掩饰不住亢奋和喜悦。
都知道他被英语拖住多年复读,虽然很煎熬,确实让他打下了扎实的专业基础,而且心智上得到浴火重生般的砺炼,搞美术的都认可他功底深厚,熟悉他的师生,包括王校长,都为他多年落榜惋惜不已,从小受父母良好教育熏陶,从小学开始,王泽中就投稿参加各种美术比赛,而且经常获奖。
建于北宋的钟鼓楼在我们全县人民心中如同全国人民心中的天安门城楼神圣,传说我们这里本来要出皇帝,天空的祥云被京城发现后派人来斩断了龙脉,钟鼓楼是准备的皇家建筑之一,无数次改朝换代战争的焰火都避开它,它丝毫未损,更神奇的是在几次把全县城几乎毁平的大地震中它都岿然不动。虽然石守林我没听过更没见过,主导保养维护钟鼓楼,在当地算最高荣誉,闻者如雷贯耳。听到王泽中介绍,我们也对县里的书画界有所了解,为王泽中的画能和这样德高望重者挂在一起参展,都由衷感到高兴。
“你真了不起,泽中,能和这样的前辈一起参展,你将来会成功,一定能超过他们。”我们说。
“除了石老师,别的人我现在就超过他们了,其实那些人没啥,他们只能算画匠,称不上画家,是棺材匠。”王泽中认真地说。
“不会吧,那些人在我们全县,尤其在你们城里都是人尖,走到哪里都受人敬仰。”我说。
“吹出来的,在中国,一截朽木一旦被做成木偶,就会有人给戴上官帽,镀上金粉,有人给编撰神话故事,这就是我们的历史,也是我们的文化特色,我很不喜欢,已经学会不盲从不媚俗,那些越闪光的人和东西,我越怀疑其纯度。这些人可能有画画天赋,功利心太强了,只喜欢呆在屋子里描摹名人作品赚钱弄头衔,基本功都没打,画出来的人没骨架,如搭在树梢上的衣服,无灵气和活力,他们认为画人体是羞辱事,认识都没突破,哪能深入到艺术层面?突破不了自己,别想进他人心里。画画是把感悟画到纸上,不是按照书描摹,入神不容易,描出形并不难,真正的创作是穿透现象,艺术要能穿透灵魂!”王泽中给我们上了堂简易美术课,让我们几个对美术这门原来一无所知的领域有点认识,同时,开启了认识社会的新视角。
说这些话时,王泽中还在为大学文凭孜孜奋斗,而进大学校门才两个月,他就成国际大师,大学校门到底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