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把土方运到百米处的“深陷”里去。
“深陷”方圆人谁都知道,是个不知年代久远和深浅的天然深坑。我爷爷说他小时候“深陷”就是那样子,只不过经雨水冲刷特别是夏天的大暴雨切削崩塌,坑口一直在变大,现在直径超过五十米,大部分坑壁直立干燥,上面没植被,机智的老哇乌鸦鸨鸲等开发出形状各异的栖息窝,安全至极,再淘气的孩子,休想掏那些窝里的雏鸟,大人们也望窝兴叹。趴在“深陷”边向下探望,让人头晕心跳,好像后面有什么力量推一样,底部长满种类不同于外部其它地方的树木杂草,常年葱葱郁郁,密密麻麻,阴森不堪,投之以物,不知所往。就算在太阳直射的夏天,深处照不到,而在外面是零下二十度的深冬,坑底照样枝繁叶茂青翠欲滴,这个深坑俨然是另外一个陌生世界,人们最好躲远点。
村民们说这个深坑在深夜里能听见洪亮的歌唱声,有时又好像是野狐驹(小狐狸)叫呢。人们私下传说村里几个威望高的人曾经夜里结伴去看,亲眼看到过“深陷”里有排成队的灯笼,说被鬼迷到坑里的人不少。书贤的爷爷忙月时去赶集,买了火柴煤油和镰刀,准备回来就开镰夏收。本来是走了几十年的路,熟悉得如从厨房到厅房,而且是天最长的盛夏,他知道时间还不到中午,可是眼前一片漆黑,啥都看不见,心想这奇怪,明明是白天,怎么黑成这样,他害怕了,心想肯定是遇到鬼了,就原地蹲下,又想到鬼怕火,掏出兜里的火柴划燃一支,让老人吓得全身冒汗,他就蹲在“深陷”边,再多迈半步就掉下去了。我们村历史上唯一留下名的人物是老老何师,大阴阳先生,法术高超,会“鬼抬轿”,夜里走路让鬼抬着轿子,翻山越岭眨眼间,还能让鬼推磨,邻居经常听见何师家的石磨嗡嗡嗡响声很大,好像套了壮年骡子在拉磨,从门缝里偷偷看,磨房里啥都没,只看到石磨自己在发疯地转,磨口里雪一样的细白面哗哗哗很快流满磨台和磨仓,而何阴阳斜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叭叭叭享受水烟袋呢,何阴阳这手高深的法术就是在鸡叫前的一个时辰一个人趴在“深陷”边上施法,练了九九八十一天成的。后来有胆子大,把何师巴结得好的人斗胆问何师“深陷”里夜里能看到啥东西,何师一般不直言,只是笑笑地捋捋胡子,露出天机不可泄的神情,有时被大伙用好酒灌高兴了他也会透露些蛛丝马迹,说那里能看到的多哩,红胡子老汉,白胡子老汉,绿胡子老汉……他祖太爷老老何师时候安顿在那里的吊死鬼晚上都在那里唱戏呢,举的灯笼和我们村里春节秧歌队的一模一样,不过灯笼不用糊纸,那一世没风,等等。
总之,这个先人留下来的深坑从心理上战胜了方圆几个村的人,坑周围有几处缓坡,被几个不同村的人开垦成地种,坑口周围不约而同地撂荒了几米宽,好像统一规划过那样。其实没人规划,因为坑太深,是垂直下陷的峭壁,坑里空气是负压,坑口空气流入形成推力,牲口能感觉到,接近它就惊慌乱跳,掉下去牲畜的事确实经常发生,久而久之,人们就不敢再冒险靠近坑口去种地了。
在“深陷”的历史上,估计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来,没有人想过把它填平,但是现在我们村来的社教工作组秦组长和“深陷”较上了劲。
秦组长的真名好像叫秦社稷,不过没人敢叫,村民都叫他秦组长,私下叫老秦。那时上面经常给村里派社教工作组,我们不知道社教工作组是干嘛的,反正都很害怕,有人打听到秦组长是上海人,从城里一家国营百货公司抽调上来的干部。
上海人最受人称道的是他们衣着讲究,生活在西风东渐最早开始的地方,上海人最洋气,他们解放前就穿西装、照相,有放声机冰箱这些其它地方人几十年后才见到的东西。上海人只要出门,就要打扮起来,西装革履,旧时上海人也是几十家共用一个旱厕所,每天早上去厕所的路上好像成了时装展示台,男的一个个西装,甚至领带都打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女的穿着长裙一字步,路上互相还说“浓耗”、“糟浪向耗”。上海人最不被其它地方人恭维的是他们的抠门。我后来一起共事过两个上海人,市场上卖菜卖肉的人看到他俩比看到市管会的都怕,有的赶紧把葱、姜这类皮耗多的东西藏起来,问时说没有。因为上海人买葱时要在一大捆葱里挑一根两根,还要把葱尖和根须掐掉。这样,如果在春天,可以给别人卖五块钱的一大捆葱,上海人两毛钱买去一根半截后,被扒拉挑拣摘取得只剩一堆虚蓬蓬的葱皮,只能倒到垃圾堆里。生姜也一样,他们要把干瘪的两头切掉,只买中间光亮饱满的那点点。一个和我在同一办公室,只要有闲工夫就擦皮鞋,皮鞋不亮可能他心里不舒服,而刷鞋舍不得买鞋刷,用的是老牙刷。在火车上我遇到一个上海人,给他把我同事用牙刷刷鞋的事讲了,怕他以为我是编故事涮他们而不高兴,没想到他说那不算地道上海人,真正的上海人牙刷刷老了刷鞋,毛磨光了系在灯绳头拉灯,眼坏了刻章子,章子磨光了刻工艺品。
在我们那种地方,再讲究的上海人也无法保持自己的生活风格,村里安排秦组长在何家大爷家睡觉,因为全村只有何家大爷家有“床”,外地人睡不惯炕。说是床,其实是个长五六尺宽两尺深一尺多点的装粮食用的大木斗,翻过来底子上睡人就是床,扣过去人睡在里面就是个没盖子的棺材。伙食在每家每户轮流吃,吃完饭要走时,他会顺手留下一半毛钱和粮票。那时他也就三四十岁,正是想干一点事情的年龄。刚来时,全村紧张得连狗都不敢叫,后来人们对他慢慢了解熟悉后说秦组长人不坏,好接触。人都以为社教就是斗人,可是过了很久,他没组织斗人,这样,绷紧的弦慢慢放松下来。秦组长白天大多时间都在何家大爷家的床上休息,偶尔也会去村民干活的地里走走。因为言语不通,互相交流不很充分。不像隔壁村的张组长,本地人,天天组织斗人,把全村搞得鸡飞狗上墙,秦组长不打搅村民们干活,只在中途歇缓吃干粮时会很友好地过来讲讲“理想、信念、主义”。
秦组长有没有穿西装现在不甚清楚,不过他确实穿皮鞋,做出把“深陷”填平的伟大决定和他的皮鞋有关。那天他去修路工地转转,地方太陡,他不敢站起来走路,蹲在地上向前挪动,没小心一只皮鞋掉进“深陷”里了,大冬天只穿一只鞋回到村里。这事引起人们对秦组长的皮鞋的关注和议论,有人说秦组长的皮鞋里面是海绵,如弹簧那样,走路不费劲,不过一般人穿不住,那天他不小心鞋弹到“深陷”里了。好在秦组长还有一双皮鞋,他把那单只皮鞋丢在何家大爷家巷道口的水沟里,很多村民轮流用手指试着压,看看弹性到底有多大。而秦组长皮鞋掉进“深陷”那天,村里一个放羊老汉,就是我父亲,放的一只绵羊也掉进“深陷”了。羊是公共财产,得给队长汇报,去汇报时刚好遇到秦组长在,没等队长开口,秦组长代表国家直接表态,说羊是小事,老乡,人的命要紧,以后放羊不要去那种地方,安全第一,同时他说为何不把这个深坑给填平呢,村里人说这不是坑,是“陷”,深不知底,秦组长说不要怕,有我天不怕地不怕精神,还有啥可怕?填平,一路穿其中,深陷变通途。
修路队要把从山坡上挖起来的土倒进“深陷”里。
翠莲在前面用肩膀扛着车子的一支辕,一只手使劲抬另一支辕。坡很陡,重力作用下向下冲跑的车如大山压顶,稍有闪失或者疏忽,冲力一旦有瞬间超过掌辕人对它的阻滞力,就会失控,车毁人亡。掌辕人不能只靠力量,而要用巧劲,用摩擦力和阻滞力借势左右摇摆缓冲和抵消掉车子的下冲力。就算你力量再大,要硬对硬扛住成千斤下冲力,是绝对不可能的。现在我才理解为啥叫“放”车子。车头仰起,车尾摩擦地面噌噌吱吱地狂叫,车子也胆怯到极点,车身抖动,左右摇摆,翠莲在一寸一寸放车子。
我不知所措,根本不知道咋帮翠莲,脚下还在打滑,我生怕轻轻的触碰车子会让它失去平衡,产生不可想象的后果,只能憋着气跟在后面,小心别滑倒而撞到车子,就算是贡献了,时间在一秒一秒铮铮响,心在咚咚跳……
放任自流中我们终于接近“深陷”,好像过了几十年。
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人给深陷里倒了土,惊起的鸟雀盘旋乱飞鸣叫抗议,看不到土的踪影。
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面积这么大,深度和历史如此深邃的天然塌陷何时能用架子车和铁锨填平呢?
倒土处有点平台,翠莲让我们帮她把车尾朝向“深陷”,车头转过来。
“翠莲,我们就卸在边上,铲下去得了!”我说,也以为她会那么做。
“那样就慢了,碎阿公,我们要直接把土倒进深陷,不做二次工。”她说,揭起衣襟拭擦如注的汗水,整张脸通红好像火烧一样,全身如蒸笼,冒白气,但是她看上去还那么平静自然。
“那咋办,翠莲,你别直接用车子倒土,车子掉下去是小事,怕你放手不及!”我说。
“对,倒土我们帮不了你,还是用铁锨铲!”书贤孝男也同意我的说法。
“没你们想的那么难,会放车子就要会丢车子倒土,会放不会丢不算好把式,我给你们看看!”她好像特意给我们教学问。
“等会,我把歇车台挖深点,更安全!”她从车上抽出铁锨,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深陷”边,给手里吐了下唾沫,几下子就把别人铲出的小土台前面挖深了些,再跑过来。
“来,一起加油,使劲推,我喊三时赶紧放手退远!”她叮嘱我们。
我们启动车子,快速冲向坑边。
“一,二,三……放手,退远!”她喊。
我们松手,后退到两侧,看见翠莲一个人还在推车加速。
“哐……”
车子到她刚才铲深的槽子边,我非常清楚地看到那车随着冲起的土雾一起掉下“深陷”,翠莲也被带了下去。
我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冷汗顿时浸透全身,只感觉全身轻飘飘腾到空中,越腾越高,听见有人唱杨柳叶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