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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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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连载

第六十章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芳芳被姐姐们和翠莲等簇拥着送到出村很远的地方,母亲是小脚,走路慢,也拄着拐杖跟了很长路,我拉着芳芳的手,回头看见母亲不停地抬手擦眼泪。

等送我俩的人返回后,我长出一口气。

“你爸妈没发现咱俩的事吧!”我赶紧问。

“你以为别人都是傻瓜吗?”

“那怎么办啊,昨天看到你们时很怕,我以为你爸批评你了,领来交给我们家呢?”

“咋办?凉拌!我没那么贱,就那样领来交给你们家,你想得太美太天真了吧!”芳芳气不顺,一肚子的火。

“那是,那是,说错了,改,改,不过我真有点怕。”

“明人不做暗事,做贼肯定心虚,我再问你一遍,你上大学了变心怎么办?”

“我肯定不会,肯定不会,在你家就发誓了,你忘了吗?”

“发誓不发誓都是次要的,记住我叮嘱你的那话,只要和我一起时说实话,不要骗我,我就不埋怨你。”

“我一定记住做到,我都没想过这些事情,没你们考虑的这么复杂。”

“那你一天想啥呢?”

“想你呢!”

“哇,果然书没白念,张口就说人爱听的话,那以后叫我姐,行吗?”

“你是我老婆,咋叫姐呢?”

“谁是你老婆,说话真难听,还上大学哩,我大你一岁,你叫我姐啊!”

“那行,姐!”

路上看不到行人,我握着芳芳的手,俩手拉在一起走,她心情明显好了许多。

早阳映红了东方,天空层层叠叠的朝霞七彩斑斓,金光闪闪,云层中有玫瑰花,有牡丹花,有宫殿,有金山,有雪峰,有宝座,有黑洞,有天使,有天鹅,有勇士,有金杖,有火焰,有森林,有影魔,有湖泊;有的在激战,有的在冲锋,有毒箭,有火鞭,有女神,有高墙,有悬崖,有牙齿,有奔驰的骏马,有溜达的羔羊,万仞耸翠,重霄尽染。有的地方重彩落笔有的轻抹带过,有的是轮廓有的是点睛,处处说神韵,丝毫现风采,造化展示,精美绝伦。早晨时光脚步更感仓促,东方的绚烂快速渲染扩大到全天,主色由鲜红渐变为玫红又成淡蓝。一月前我去芳芳家时看到的日出也是这个时辰,那天太阳很快就爬上半空,今天却犹抱琵琶半遮面,彩光被云彩遮挡在后面许久。

“要下雨呢!”我说。

“你咋知道要下雨,干旱这么厉害,下雨就好了。”之前的怨气消失了,芳芳说话温柔了许多。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我们地理课老师讲过,你看南天门有厚云了,水汽从那来。”我突然想起地理课上学过的一些知识。

“书上说的哪有那么准啊?”

路上行人渐多,基本都不认识,他们有的向城里方向走,有的已经从城里回来了,我们不再好意思拉着手,放开手走路。

“听说北路这边今年考了个大学生。”前面有七八个年龄相仿的大人,他们走路比较慢,占着道,我们只好跟着,始终保持着接近又超不过去的距离,听他们说话。

“北路地方苦焦,十年九旱,人才全是这边出的。”

“是,整个县都由北路人统治,你们数数,书记是北路人,公安局长是北路人,水电局长是北路人,组织部长是北路人,统治部门都被北山人霸着。”

一个个头很高,秃顶,眯眯眼的人好像对县里的人事关系很熟。他穿着相当破烂,一件脏得看不见底色的白粗布汗衫,袖子才到肘关节那里,而且烂成几片,抬手时能看到腋下,脑后领口里斜插一根长旱烟管,挂在烟管上的小烟袋随着他走路,在脖颈后翻来滚去。

“一个地方只要出来一个,慢慢都拉出来了,书记、公安局长是一个村的,好几个同姓。”

“古往今来,不管哪个皇帝管,朝里有人好做官。”

“北路虽然地方穷,人调皮,旧时候县长最怕北路人,不剃头不洗脸,衙门前告状的全是北路人。”

“告状是为了理,那没啥丢人的,我就是北路人的重外孙,”那个挂烟袋的说,“我父亲的舅舅在什锦川,我估计你们听说今年考上大学的还是我老外家后头哩。”

“什锦川我去过,是我们这地方的大村子,几百人吧?”

“千号人,十五姓。其实都是一个先人的后代,外地人,那时鞑子统治,给每十户派个鞑子,所有铁器,包括干活的锄头、做饭用的菜刀,用时领,用完交给鞑子统一管理,怕造反。鞑子残暴霸道,没人性,人要拿最好的吃用供着,最让人不能容忍的是新媳妇第一夜要和鞑子过,生下来的孩子都要姓鞑,人到现在还把父亲叫鞑鞑。我舅爷祖上出过个文武状元,乘八月十五人们互相送月饼的机会,给月饼里藏进‘八月十五杀鞑子’的字条作为号令,想组织人们统一杀掉无道的鞑子,失败后被鞑子追杀,很多人一直跑到大海边上,无处再跑,大多数人被赶进大海淹死了,极个别漂流到一个荒岛上,没想到这个岛竟然是一只洪荒时代落在这里的大凤凰,睡了几千年,它突然醒了,发现有人在它背上,怕鞑子会追到岛上,背这些人飞了九天九夜,从大海来到现在这个地方,什锦川有座山叫凤凰山。”那个背烟袋的讲了很多。

没想路上碰到个我们村人的亲戚,我也没仔细看他,常年在外,很多远房亲戚我不认识。他对我们村的历史如数家珍,听这些人讲县里的事,讲我们村的故事,走路倒很快,到学校门口时看到人进进出出很多,我不敢进去。

“你进去看吧!”我央求芳芳。

“我看啥,不关我的事。”芳芳说。

正犹豫间,看到班主任黄老师走出来,我拉着芳芳赶紧跑到斜对面一家小卖铺里躲起来,左右张望,怕被熟人看到了或者被黄老师发现了。

“看分数不是做贼,躲啥,赶紧去看了,街上买点东西回吧。”芳芳显得平静沉稳,她哪明白我的感觉。

“你不懂。”我说。

“我不管我懂不懂,就要让你去马上看,看完回家。”说着话,芳芳使劲把我拽向校门口,我也没挣扎,孩子一样被她牵着跨过马路。

“董家田,你咋才来,这下你搞到饭碗了。”黄老师看到了我俩,芳芳赶紧放开我。

“黄老师,我多少分?”我有些胆怯,怕他还在批评我考试没太用心。

“你没发挥出来,基本也可以了,这下我放心了,起码能走一本,赶紧去看吧,这是?”他看了看芳芳。

“这是我对象,黄老师,这是我班主任黄老师。”我介绍,

“谁是你对象,姐!”芳芳白皙的脸一片绯红。

“赶紧去看分数,王校长这两天一直说你咋还不来哩,我到街上找你们那边的人捎了几次话,我去街上买个东西就回来。”

和往年一样,分数写在大红纸上贴在王校长办公室侧面的墙上,前面站着一帮人,有的戴很烂的草帽,衣着褴褛,背着干粮,看得出来和我们一样是乡下人,因为榜上有自己孩子的名字,激动难抑,目光如炬,有的梳着整齐的分头或者背头,戴大墨镜,一尘不染的清凉夏装,女的举着太阳伞,一看就是城里人,他们看着墙上的分数,因为孩子成绩不理想而情绪低沉,有的叽叽喳喳议论哪个孩子是谁家的,往年的录取线等。

“我孩子平时数学成绩最好,这次没考理想,主要是那监考老师是个神经质,最后大吼大叫,孩子胆子太小,把一道大题结果没写上,写上的话就多几分。”一个高个子,头发烫成卷毛的女家长说。

“不过多几分也作用不大,多几十分才行。”一个大大咧咧的大嘴女人说。

“咦,你可说错了,零点几都能刷下来不少,全国那么多考生,多零点五你就上线,少零点五就不能。”卷毛女人说。

“我百分之百同意这位同志的观点,这零点几不代表水平,是运气,人一辈子在这种关键时刻遇到贵人就是运气,平时都无关紧要。”一个个子比较矮,两腮有点鼓,鼻子偏大的男人说。

估计是位知识分子,戴着瓶底那样厚的眼镜,看不到他的眼睛,无法判断他的表情。他像通过望远镜那样有点夸张地盯着墙上的榜看会,转过来说几句话,说话时两腮如松鼠嗑麦粒那样抖动着,翻领三兜灰短袖,浅蓝色裤子,凉皮鞋,左胸前的口袋里别两支笔,头发梳得很整齐,个头虽然小,人看上去挺精神。

“我参加高考时就遇到贵人了,否则没今天的我。”那人继续说。

他的话合时机,有些实用性,马上引起好多人的兴趣,尤其女人,对沾过贵人运气的人更着迷。

“是吗?先生您说说,您能给我们讲讲录取机会和填报志愿的关系吗?”前面那个卷毛女人说。

“其实也没啥好讲的。”眼镜男说。

虽然他和那女的在说话,好像一直盯着我,反正我看不清他的目光,赶紧把头低下,抬起头看时,他还是那姿势。

“您是哪年参加高考的?”卷毛女人继续问。

“我那是文革时,当然和现在不能比。”那人说。

“不管文革不文革,都是国家承认的大学生,我们两口子都没什么文化,苦了一辈子,就指望这孩子,没想到孩子考试遇到个古怪监考老师,真是闹心,就像您说的,我以前不怎么信运气这玩意,这下我是信到骨子里了。”卷毛女人说。

“你是个有思想的家长,你的孩子差不到哪。”眼镜男说,“我被村里推荐去考大学,我说我高中二年基本都在生产队养猪场度过,课堂都没去,啥都不会,咋去考大学呢?队长说你去吧,上面要这么个指标,别人得干活腾不出来,我给你算了一卦,你能考上。我就去了,考试老师问我水的分子式是什么,我说氢二氧一。哎嗬,他说祝贺你考上了!你们说说那时多容易?还是我的老话,运气好。”他不紧不慢地回忆,好像在眼镜底下编造更深刻的故事。

“那您现在哪上班?”卷毛女对这位运气好的先生越感兴趣。

“我在一中教化学,今年是毕业班。”眼镜男说。

“老师,您贵姓,我小学一个同学听说也在一中呢?”女的想打听以前的老同学。

“我免贵姓白,叫白富男。”眼镜男说。

“你就是白富男啊,我是麻美女,我们同班,你记得吗?”突遇小时的同学,女的显得很激动。

“是有这么个名儿,原来你孩子这么快都参加高考了啊?”眼镜男说。

“是啊,我们都老了,几十年过了,恍如昨夜的一场梦,想起来……唉!”女人怀旧。

“有道理,话又说回来了,我孩子去年都考上了。”眼镜男不紧不慢地说。

“是吗?太好了!你今年监考了吗?要是我孩子在你的考场多好啊!”那女的靠近眼镜男。

“监了,我是三中第二十考场。”眼镜男说。

“真是邪了,我孩子就那考场……”女的觉得不可思议,摇了摇头,又退回到之前站的地方,“你吼那么急干嘛,吓坏孩子了,我孩子就差大题计算结果没写上,老同学?”

“严格按规定走,公平就论一刹那。”眼镜男说。

本来是说运气,现在看来昔日的同窗成了自己孩子的克星,女的无可奈何地反复摇头,男的还那样斜头朝着我的方向,看都没看对方,公事公办的架势。看到他俩发生争执,很多人围过去看热闹。

我和芳芳慢慢才从人群后挤到前面,清楚地看到我的名字在榜第一的位置,突然感觉脚离地面,身子飘到空中。

“啊,你真是第一名啊!”芳芳喊出声。

“你就是董家田?”有人问。

“是,我就是。”我赶紧回答。

“大伙过来看下,这就是第一名,这孩子这么厉害。”有人说。

“这就是第一名啊?我早就听说过这还孩子,我孩子经常说他,真了不起。”

人群又从那两位争执的家长处转向我,我全身燥热,如在云中,分数榜上的名字忽明忽现,又觉得那名字不是我的,感觉不相信。

“董家田来了,你咋才来?”王校长听到众人的声音后从办公室出来。

“我在家里干活,不知道分数下来了,王校长!”我赶紧回答。

“你站上来,让大伙看看,文科第一名,榜样生。”王校长把我拉到他站着的台子上。

“王校长,您真给全县做大贡献了。”人群鼓掌,王校长还穿着那洗得发白的涤卡中山服上衣,深蓝色涤纶裤子,圆口布鞋。每年这个时间是学校的收获季,作为高度负责的校长,是他最在意的时刻。他双手举起来给大伙作揖致礼,因为吸烟多,右手食指和中指熏成黄色。

听说第一名出现,很多假期补课课间休息的同学也围过来看我。

“我从事这行业大半辈子,我看学生没错的,这孩子品学兼优,学习很刻苦,尊敬师长,老师经常表扬,有些孩子就骄傲了,他没一点自满情绪,更上进,很懂事,家境困难,周末回去还帮大人干农活,去年底累倒在村里的修路工地大病一场,我和黄老师非常担心影响到高考,学校把事迹都报告到县里了。”王校长读演讲稿那样一直在讲,因为紧张激动,好多话我没听清。

“我给你们再说个惊喜,这位漂亮小姐是董家田的未婚妻,你叫啥名字,你也上来。”黄老师回来了,他鼓掌介绍,这下引起更大轰动,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哇,哇,还有未婚妻,这么小的孩子。”

“农村孩子订婚早,其实人家这倒好,我老家以前也是,现在少了。”

“我说实话,还是以前大人给介绍的好,现在的是四不像,我看不惯。”

“是,以前多稳当,青梅竹马,相扶一辈子,现在张嘴闭嘴都是爱,热不过三天。”

“哇,这么漂亮的未婚妻,郎才女貌,这么般配。”芳芳被黄老师拉到台子上,不敢看下面,脸绯红,人群再次响起掌声。

“你看,多好,我就爱农村人的生活,日子踏实,你说人家这孩子,学习那么好,对象这么好,啥都没耽误。”

“真好,这俩孩子多般配,让人喜欢。”

黄老师更多表扬我的话被淹没在人群对我和芳芳由衷的赞美和祝福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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