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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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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连载

第一十六章

年轻人并没把余粮老人的警示当回事,他们不相信老天不下雨,还是埋头苦干在修路工地上。

“不下雨更好,正适合修路,老天爷也帮我们忙哩!”翠莲心里很高兴。她巴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工地。翠莲盘算在工地上挖个简单的灶,随便能烧熟吃的,挖几个窑洞,人在工地上歇息,减少回家浪费的时间。她和修路组的二十多个年轻女子商议后都非常赞同,准备其他人返回地里干农活后实施。

时间到了四月中,天上不见云更无雨,太阳光如激光,射到哪里很快就要把那里烤焦一样,光线互相交织烘烤,互相为显示威力激烈竞争。青苗没起身就塌苗干死,刚刚发绿冒出生机不到二月的田野又回到死寂的土黄色。地里没活干,人们都坚持在修路工地上。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劲头明显减弱,两天干不了以前半天的工程量,忧愁和焦虑浮现在每张脸上,都明白彼此的心里在想啥,但是都不愿说出口,怕说出来了变成真事。

贫瘠的环境练就了人们坚强的毅力和克服任何困难的自信,他们互相鼓劲,坚持着。日子一天天半天天一顿顿饭地数着数坚持着,一直持续到五月份,那些家里吃粮紧张,人口多,寅吃卯粮的人开始揭不起锅盖。往年这个时候,村里有大约四分之一户人家得向亲戚朋友借粮食,等夏收到来,今年看来没夏收,连秋田种子都撒不到地里。慌张情绪扩散到空中,弥漫到每家每户。

“今年真麻烦了,老天要我们的命,还修什么路?人没了要路干嘛?”

去修路工地的人越来越少,他们呆在家里,反复去地头望着干焦的土地发呆。

“官井都干了,从没有过的事情!”人在井边不知措施。

“家家户户的私井都干了,泉也干了,这么多人这么多牲口喝啥哩?”

“赶紧向上面报告!”

“上面也没办法,可以几天不吃粮,不能一天不喝水,上面能送来几千号人和牲畜的饮水吗?”

太阳每天老早升起,一出山就炽热地熏烤着地面,地埂上的野草被烤焦,树枝新出的叶子随即蜷曲几天后掉下,早该爬起身来,最耐旱的苜蓿也不见踪影,田野如新平的碾麦场。

史队长把情况报告给了镇里,据说镇里报告给了县里,但是没见上面来人,也没见采取任何措施。

火燎一样的旱灾在继续加温。虫子们都没了,草根都快被太阳烧成灰,它们失去了寄宿处和食物,鸟雀们有翅膀好办,远走高飞到别处去了,人没地方去逃避,只得在煎熬中忍受。

如翠莲说,这里的人和外边的一样,只是出生地过于不幸。生活在这种地方让人难堪受难,这种地方对不起热爱它,建设它,对它深怀依恋情愫和憧憬的人们和众生。村子里一点生机和活力都没了,牲口干渴得在圈里不分白天黑夜嚎叫不停,整个村子被焦虑和恐惧笼罩着。

“史队长,我家断粮了,今年苜蓿没出来,苦苣也没,没地方借粮,熬不过去!”很多户人家去找史队长。

“史队长,我们不能等死,得想办法,看来地里没活,饮用水都没,人和牲口都快渴死了,把牲口杀一些,减少用水量,给人也补补身子。”人们开始打牲口的主意,可见情势的严峻,在村民眼里,牲口是最大劳动力,平常人们把牲口看得和人一样重要。

史队长召集村民代表商量对策,说来说去,根本想不到办法。本地没任何出产,祖祖辈辈靠天吃饭,现在天靠不住了,最后把希望寄托给这些从外地运来的陌生石头身上。

“史队长,你还说指望路通了喝茅台,我们哪有那么大的命,能不能用石头换些粮食?”

“明着用修路石头换粮食违反政策,上面不允许,辜负秦组长的一片心。”史队长说。

“到啥时辰了,人的命要紧还是路要紧,大伙举手决定,少数服从多数。就算上面追究,不是你一人的责任,秦组长知道了能理解。”

史队长请李石匠来,他的初衷是想把路铺得扎实正规些。在外地部队里呆过几年的他见到了外边的新事物,深刻认识到要致富先修路,正值年富力强,他确有带领村民干一番事业的想法。李石匠各种关于石头的传说和鼓动没改变他的想法,他没打这些石头的新主意。过年时不少人建议他让李石匠錾出物件卖钱,他都视为讲笑话,想都没想,没料到变化大于计划,事情向这种方向发展。史老三还在住院,因为向史建国索要治疗费,两家矛盾还在升级,不知道何时以何种方式解决。作为村长,又是弟兄,史队长无法不管,家务事让史队长喘不过气。天灾又来,如何带领全村人渡过难关,让他彻夜难眠,连续消瘦下来。

我周末回家去取伙食,城里的街道被洒水车喷洒得清凉干净,两旁碧树成荫,有单位上班吃公家财政的城里人穿着时髦夏装,悠闲地在街上信步徜徉,尽情享受着西北凉爽盛夏的周末。出了城后,满眼全是干枯得像要着火的黄土荒山,路上遇到很多背着各色袋子的行人,是去粮管所买救济粮或者出门去乞讨的不同村的村民们。他们要么光着膀子,要么还穿着看不到底色的补丁棉袄。我不停地好像看到我父亲,我哥哥或者我侄子,或者是扁人孝男,心里不停地受到惊吓。

在万金山底,碰到一帮曾经多次听过但第一次亲眼见到的“麦客”。

往年在夏收前,听说我们村或附近村有本事的人去比我们早熟的地方替别人割麦子,挣些钱贴补家里开销,也叫“赶麦场”。以前去的人少,没留意过。在我脑海里的“麦客”脑子好用,胆子大,精干能闯能吃苦,甚至有点武松或林冲那样的侠士气概,没出过远门的我偶尔听到谁谁谁去当麦客,心里很羡慕和崇拜。

今天我碰到一大帮“麦客”,改变了我心里对“麦客”的原有勾画。远没那么雄壮振奋,如凑在一起外出讨生活的难民,中间有个是熟人,而且是我心里一直的偶像。他叫姬耀学,和我毕业于同一所小学兼戴帽子初中,比我高好几届,全校有名的好学生,经常听到老师们在各种场合表扬他,是我们这里有史以来初中毕业后考到县一中的第一人。我们不在同一个村,因为年龄关系,也没深来往,很少见面,不过彼此认识。如果不是他先叫我名字,我估计认不出他。他戴一顶发黑的破草帽,脸晒得就和那草帽一样黑,全身的衣服比扁人的还烂,基本不是衣服,只是些挂在身上的缕缕串串烂布条,让人想起解剖学图中人身上的肌肉,不过连在一起的片都没一块,用草绳斜背一把大镰刀,全身最值钱的东西。

“家田回来取吃的吗?”他先开口了,那两颗外翘的虎牙和他特有的声音让我认出是他。

“是,你要去哪?”我直观感觉他是外出去割麦,这就是麦客,不过不很确定。

“我去赶麦场,我们这边今年没收成,南面地方比我们早一个月零十天,开镰了。”作为高材生的他当然秀才不出门,天下事尽知。

“我听说你补习,后来再不知道结果了!”我说。

“是。我第一年预选上了,缺二点五没走成,第二年补习到中途,家里断顿,确实没办法就停了。你一定要咬牙坚持下来,谋到前途,我很后悔,你要把我当样子,记住,兄弟。我不说了,去爬煤车,今天错过了得等几天,以后见面细聊。我听说你也学文科,学文科要出声,读、背,作文靠多写多练,地理和历史先列出大纲,给里面慢慢填细节……”他侧身说着,已经离去我有十几米远。

到家后,看到村民们瘫坐在家门口唉声叹气,他们的劲头被火烧火燎的天气烧掉了。往年这个时间人们都开始准备收扁豆等早熟夏粮,今年的地里如被狗舔过那样干净,泛着白光,只看到牲口都不敢品尝的狗蹄花(学名狼毒花)耐着大旱,在地头依然开花。家里没多少供给给我背到学校去,我面临着辍学的危险,母亲让翠莲把芳芳叫来,和全家人一起讨论我的情况。我们家已把芳芳当家庭成员,涉及到我的前程这么大的事情时,她的意见起举足轻重。

“今年颗粒无收,明年的情况看不到,都说十八年就是这样,家里没多少粮食,要顾这么多人的命,以我看,你的学我们供不起了。”我母亲开场白。

从我得病照料我熟悉后,芳芳来我家时很自在,帮忙干活,给牲口饮水,厨房里收拾柴火,扫院子等都干,现在她又显得有些紧张害羞,靠着屋里的面柜站着,两只手对在一起抠指甲,低着头。今天的氛围不正常,我靠着门框站在外边,心里很难受,也有些自卑紧张,偶尔看她一眼。

“家田呢,这孩子资性好,是读书的料,大伙都知道他要考大学,说能考上,现在不能停下来!”来我家串门的余粮老人插言。

“全家人眼看揭不了锅,一大家十几口,逢年成,一斤粮食没处借,就算借了,万一明年还是这样子,没办法还!”我父亲说。

“你一个人一星期的开销顶全家两个月,一大家人受你拖累不说,这么早,芳芳还得受你拖累,帮你这么多,平常怎么样都好说,现在这情况,你自己说咋办?”我母亲问我。

我没说话,把头转向外边,看到院子外边的榆树上时而有老树枝掉下来,天蓝得如刚刷过粉彩,一丝云都没,太阳照射到院子地上,反射起来的热量冒出青烟,隐隐腾起。本该热闹忙碌的盛夏,今年却鸦雀无声,我第一次遇到,让人无法适应,恐惧可怕。

“奶奶,我碎阿公的书不能缓,他有出息,马上考大学了,老师都说能考上,是希望。”翠莲说。

“就算考上,家里拿啥供?几年高中都是全家人省着给他一个用,主要是拖累芳芳太多,事情不能这么做。”我母亲说。

气氛很紧张,如果芳芳不在,我就能表达我的观点,但现在我不知道能说啥。

“还没结婚,这样连累大芳芳,还不如结婚算了,好好过你们的日子,我就省心了,大学不大学都一样!”我母亲说。

“我不耽误他,人家又是榜样,又是希望,眼看都盼到了,这个节骨眼停下来,等于前功尽弃,别人担当不起。这样吧,我供他把这几个月坚持完,以后上了大学,认不认我都无所谓!”芳芳突然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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