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如懒散的罗汉,挤在一起清谈了一个下午,都没挪动身子,我太爷和它们在一起,感应到我心里的呼唤,顺着阳光进来,长着天使那样的翅膀,落在我眼前后扑棱了几下站稳,唱了几句杨柳叶儿青,让我更思念家乡。
本没到两鬓斑白的年龄,掉进地狱的深洞里,看到的梦到的都是毛骨悚然的场面,吓得我一夜间满头白发。我见到我们的老祖先王进士一行,在布满鳄鱼在水潭中挣扎,而岸边卧着几只老虎,已经在等他们。他不知道我们村人把庙儿嘴开发成旅游点,发了大财,上面用长城上挖来的大瓦箍成倒扣的锅形状,如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坟墓,周围每隔几步插上粗木桩,用我爷爷那代人搓的草绳拦起来,两根比较结实的柱子立起来成入口,村民们轮流值班收费,郑所长曾经趴着审孝男妈的那张桌子摆放在那,上面挂红布白字:千古混沌。
讲普通话的导游带来的参观者络绎不绝,据说上面在考虑把它开发为影视基地,村人合起来把来考察的文旅开发局长打伤后,暂时搁置着。那些在困难时期维持人们性命的简单食粮,修路时带的干粮,如熟面和煮洋芋现在成名吃,村人用电子秤按克卖给外省外国游客,教他们双手捧着吃才能品到真味道。
十八年六零年被人扒过皮的榆树现在又遭殃了,几十年来,伤口没愈合,慢慢长成了眼睛的样子,在流泪,有很多泪,泉水样从地下渗上来的,流不干,现在人又用高级刀具,在新皮上刻,弄成所谓的艺术品,游客站在旁边照相,看上去更渗人,尤其在晚上,一个个成哭泣的死魂灵。
手工纳的鞋垫等卖给来参观的人,扶助村人致富奔小康,晒干的牛粪卷染了颜色,上面插了些火柴头,装在精美的盒子里被来人买去当藏品。
这个监狱里还有被我举报进来的文怀山,我俩开始不在一个监舍,而且不知道彼此在这里。给纪委递交举报他的资料时我已经在里面了五年,刑期遥遥无期,身心忍耐达到极限,几十人的通铺,厕所起居吃饭都在里面,全方位监控镜头下无法休息,动不动受到一起人欺凌羞辱。那时他从省纪委副厅级督察员调到龙溪市相邻的渭川市当市委书记。我举报他违规经商,私改个人档案信息,违规把亲属由临聘人员转为公务员,违规替犯罪人疏通关系等。举报很久都没得到回应反馈,也没给我立功减刑。我知道他在纪检系统工作多年,凭他的为人处事及出色个人能力,举报他很难奏效,既然这步路已经迈开,只有这条路能减轻我的痛苦,我必须走下去,最主要的是,我深知万一弄不好,翻转过来,我就会在受贿罪、行贿罪、私用公共资金罪、诽谤侮辱领导形象罪、诈骗罪、干涉司法罪、泄密罪、颠覆政府罪、强奸罪等九罪之上再加个诽谤罪,后果可想而知。必须成功,没失败的退路,监狱里自杀和越狱一样难,比减刑更难。
没办法,我就直接向法院写诉状,用证据告文怀山犯罪。
在一次比较大型的监狱表彰改造积极分子的大会上,我们第一次相遇,第一句话不约而同都是你也在这?不仅不悲伤,好像很高兴,如大学时我跟着他奋斗那样。我说我举报你告你,我忘恩负义之人。他说他早知道,因为那些事情只有他知我知。没想到他说谢谢,倒成了好事,可以静心看看书,自从进大学门,再没读过书。欲望的野性一旦脱缰,只有地狱才能收住。他在读波斯诗人鲁米的作品和《金刚经》。
“赶紧趁这机会看看想看的书吧,读佛经,不要枉来这辈子。”他说。
“好!”我应答。
此时的他早已秃顶,在我眼里,他的秃头顶依然有光环,照得我心里明亮踏实。这次他被评为积极分子,在台上领奖。后来经过努力,我们俩调整到同一个监室,时时刻刻都能在一起,跟着他一起读了不少书。
夜里,房间里呼噜声如同春天的雷声,都进入梦乡和自己的理想家园。我太太爷又会来,唱唱杨柳叶儿青。他说死人活人一样寂寞,在那边他孤独难耐,到处走动寻找能唱爱听杨柳叶儿青的人。感情和记忆是幻觉,来自宇宙某个地方,你曾经寄放它们在那,你忘记了它们,它们能找到你。
谎言是魔鬼,阔额厚唇,老牛的大眼睛,看上去比诚实更憨厚更能到获取信任,我可能从无始劫以来一直就学着使用它的魔杖,现在用它轻车熟路地左打右挥,游刃有余地在需要的地方开辟出前行的路。
我知道自己变了,我认为这是成熟和拔高,随着环境和年龄变化,如果你拒绝改变,成长就只是变老而已。高小红问我几次,我请假陪她有没有影响,问我家里有没事,我都说没有,说我请她玩花了很多钱,她过意不去,我说我家里开了砖瓦厂。
百峰山回来后,我和高小红又去了西湖水库、大象山等地,在她回校前我陪她去外文书店买了《百年孤独》等英文原著。
送她回学校后,我坐火车赶回家去看住院的翠莲。虽然连续几天奔波,没休息好,感觉却很精神,没一点困乏意,脚步轻快如飞,始终觉得高小红还在身边,让自己处于亢奋中平静不下来。火车咣咣向前奔驰,外远远近近的景物如一幅幅精美油画,却无心观赏,总回想和高小红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感觉自己好像附了某种魔力,无法自控,而又乐在其中。
为了不引来别人异样的目光,我去了没人的车厢接头处,站在那里看窗外的景色。与其说看,不如说想,刚分开,满脑子是高小红的影子,不知道高小红坐的火车现在到了哪里,说不定很远,或者就在我乘坐的这辆前面,要是她坐的和我的能并排开,彼此看到多好。可是如果真看到,我又不敢正面长时间看她,这时我下意识低下头,心头涌上波波柔情,荡漾着神奇的美妙和五彩缤纷的幻觉,把全身架空,神回到眼前的车厢时,更急切地思念她,很想时刻和她呆在一起,哪怕很拘谨,哪怕她随时都会责问我甚至训斥我,让我紧张得如小孩那样,脚手无处安放,我都愿意,都很祈求,或者我回答的问题她还算满意,不屑一顾地肯定几句对我都是莫大的鼓励,如电击全身,兴奋得麻木。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和她中间还隔着某种东西,但愿哪天能突破这层隔阂,彼此无拘无束,我的不足她能毫不顾忌地指出,而我能在她面前不再拘谨,可以说任何想说的话,表达自己真实的内心,能拉她的手,揽她进怀里,才是真正的无间了。
要么给她写一封长信?大胆直接表白?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告诉她我炽热地爱她,我想一辈子呵护她,和她一刻不分在一起?又怕不妥。她对我如此亲近是认为我淳朴,除了学习再没其它邪念,无需存戒备之心,可以坦荡交往。其实我清楚这优点正被我自己蚕食,只剩下个没有肉的惨白骨架。分析来分析去,感觉刚才的想法很荒唐。如果我表露我爱她,她会惊讶,继而耻笑我,看不起我,我自取其辱,从此双方无法继续来往。那样的话还不如保持纯真的同学关系,会更持久些,而且以后如果能得到她父亲的些微关照,境况就会大不一样。
我反反复复从头至尾品味、琢磨她的一言一行,每个表情,一会情绪高涨,想看着窗外的景色写诗寄给她分享,一会又万念俱灭,回到座位上没了精神,全身困倦,几乎要散架。
下火车后我赶到医院,打听到翠莲已经出院,想想,从接到芳芳的信到现在确实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不过,悬着的心落地,既然来了,顺便回家看看。
当我斜背着包,手里提着衣服走到村口时,又看到一群人在修路,依然是那熟悉的场面。土雾遮天,抛起来的尘土在人群头顶滚动着翻腾几下,落回原处,很远处就能看到架子车来回穿梭,人声鼎沸,有个推车的身影肯定是扁人,弓着腰,速度最快,一个人单干,别的车子上都是两个人。
“大学生来了,赶紧过来拉架子车,体验体验,不要光等着路修好了坐小车享受!”
果不其然,那人是扁人,他以前给我说过,他对我有感应,我走在两里外他就能感觉到,我心里想啥他都一清二楚,我能骗得了别人骗不过他,其他人听到扁人吆喝,一起跑了过来。
翠莲也在工地,头上包着白纱布,像电影里常见的那种伤兵,头顶到下巴围了一圈白纱布,如果不是她叫我,我都认不出来。
“碎阿公,是不是芳芳给你说的,我让她别说,怕耽误你学习,还让你操心,没大事,都怪我,那天下大雨,别人都劝我休息一天,我想着下雨不影响挖土,就一个人来工地,结果不小心连人带车子一下掉进‘深陷’底水冲开的深窟窿,几十丈深,洞一直通到山底下,走,我领你看看去!”
翠莲真是那种比男人都坚强的女人,出了那么大事,在医院抢救了几天,讲得轻描淡写。村民们和翠莲一起把我领到“深陷”地段,“深陷”被填平后,暴雨冲走了一部分虚土,重新露出可憎的面目,现在又被斗志昂扬的村民基本填平,全路的路坯基本贯通,史队长带领的一帮主要是男人,在很远的地方用石头和砖块砌路边,我看到他们身后跟着的平展公路通向远方。
“史罐子,快过来,大学生来了!”扁人双手卷着嘴巴大声朝那边的人喊。
他还是那扁样,整张脸都被土糊住,如化了一幅浓妆,看不出表情,耷拉着的帽舌上都堆着细土。
“你戴那帽子干嘛,土地爷都怕你,你还怕土?”我逗扁人。
“你就知道念书,还懂啥,你以为帽子就挡土吗? 我这是神帽,谁都不知它的妙处,我也不告诉谁,今天就告诉大学生,这顶帽子看着不起眼,能防百病!”扁人说。
“我给一个父亲是高官的同学写信了,建国的事这次应该可以解决。”史队长过来后我马上告诉他。
“你想的办法肯定好,谢谢你,家田。”史队长说。
“碎阿公,你看,我就在那里掉下去的!”翠莲给我说。
我第一次站在“深陷”里面,四周被填平,只是最深处有个一米见方的洞口,好像在布上剪开的一个口那样。
“当时我被迷住了,啥都不知道,等来时,发现身下是水,满身都是泥,我才知道掉进洞里了,我想,可能不深,没事,就跟着水流的方向一直爬,里面站不起来,爬得没一点力气了,饿得受不了啦,还不见出口,我就躺会,拘把水喝几口,心想这下完了,再走不出去了,我后悔路还没修好,拴柱还没拉大,我就哭啊,放声哭,哭一阵又跟着水爬,终于看到了亮洞,知道这总算到出口了,再后来啥都不知道了。醒来时在医院躺着呢,说做了手术,碎阿公,你去芳芳家看看,这次全靠她了,跑前跑后,从镇卫生院转到中心医院才救了我的命,钱也全是她出的。”翠莲给我讲了事情的经过后翠莲吩咐我。
秦组长组织我们村人填平“深陷”时,有人认为是异想天开,除了翠莲等少数,大多数人没当回事,按以往经过的,也不过是胡闹一场。没想到这位笑眯嘻嘻挺随和的上海人在我们村成就了他的事业,也帮了我们的大忙。让村民们改变了对上面干部根深蒂固的负面看法。
他白天大多时间都歇缓在何家大爷家的木斗底上,大伙以为他在休息。其实他在思考国家大事,再这样下去不行了,不大变都不行。他在想如何把我们这样的地方发展起来,写了多篇报告呈到专区、有的到省里,有的到了中央,见解得到高层认可,专门成立了精准扶贫办,让他当主任,告诉他放开胆子干,谁让百姓日子好起来谁就是英雄。他去联络上海、江浙一带的熟人关系,叫他们来这里找商机,帮这个地方发展。
那边的人祖祖辈辈经商,足迹遍布五湖四海,脑子比电脑快,眼睛比鹰眼尖,没他们看不到的机会,牛粪蛋在他们眼里都是金蛋。
“这回看来要真干了。”扁人说。
我问为什么。
“老秦拉来的南方老板背来各种盆盆罐罐,让我们用红岔岘的红土照样子捏成陶罐陶俑,上面用烧火棍画些鱼纹图案,说我们这地人淳朴,做的古董外边的人分辨不出来,他们收购了去卖,他们会慢慢带来更多致富项目,我们现在白天修路,晚上捏古董,形势一片大好。”炮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