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学院学员
监狱里人多拥杂，年龄大也得不到同情，这里不是讲人性礼仪的群体，年轻气盛的刑事犯知道我是贪官后，眼睛里如夜狼那样冒幽光，让我不寒而栗，他们把我叫病毒，说贪官比病毒可恶，比病毒生命力旺盛。
身体和心理得到严重伤害，获得减刑的最好办法就是举报立功，我反复梳理我可以举报谁呢，如果没确实的证据，不仅不能立功，还会带来更重处罚，而我能确实证据的就是文怀山，可他从我进大学，一路在真心真意帮助我提携我，对我没有过任何二心，如果我举报他，做人的良知都失去，减刑后何能心安？反复思量前前后后的路，轰轰烈烈噩梦一场。
实在无法忍耐监狱生活，举报文怀山的念头越来越强烈，而且照组织话说，这不是卖良心，是挽救其本人，如果不悬崖勒马，会掉入深渊。
有一天，快下班时，文怀山来找我，不在同一地方工作，我们俩见面机会很少，偶尔想起来打电话问候下，大概互通下彼此都认识的同学们的消息，几乎不谈自己工作方面的事情，电话里一言难尽。回老家路过时，他偶尔会顺便来看我，都公务缠身，身不由己，有时我在外地，见不到面，就算见到，也是匆匆聊聊，匆匆而别，最多一起吃顿饭而已。
人生就是这样，无论怎么亲切不舍，迟早都要分开，相聚时间少，分开时间多。一个人在完全步入自己的人生轨道之前，有可以支配的自由，进入轨道后就身不由己，只能像火车那样向前冲，速度可以选择，道路基本确定，让人无奈和感慨。
在人生不同阶段，总会有面孔出现在我们身边，新朋友进入我们的圈子。遇到的新面孔越多，进入圈子的朋友越多，说明生活越丰富多彩，任何人都祈求这样的人生而且努力着，别人努力加入你的圈子，说明你的圈子里风景美丽。
文怀山晋升为省纪委干部监察委员会主任已有两年多时间，电话里一直相约庆贺，未如愿，今晚刚好我有空闲，心情也好，在市委市府待客的定点酒店吃饭后，我打算带他去一楼的KTV，他有唱歌天赋和爱好，大学毕业后再没一起去过歌厅，现在才发现，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今晚正是放声歌唱的好机会，我也想看看老道深沉机敏的他，在特殊部门当领导，这个阶段对社会有啥样新认识，以后有何打算。
“今晚弟兄相聚，豪情万丈，高歌一番，方为快哉，顺便庆贺你高升！”我提议。
“同感同感，以后另找机会唱歌，这次我有要事相求，你得想办法！”文怀山说。
“有啥事，唱完歌再说吧！”
“是大事，找个僻静地方慢慢说。”
专程从老远赶来，我以为他工作或家里出了啥问题，带他到顶楼，进VIP包间，点几个菜和啤酒。
“只有你能帮上，我现在这个工作性质，别人都不好求，这是大事，千年难遇的机会！”他显得急切而又很兴奋，落座时顺势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我真不知道这半仙又要卖啥药。
“全社会围着政府转，政府的人围着纪委转，你神通广大，无所不能，这个社会就是给你这样的高人准备的，需要我帮啥呢？”
“你知道我们老家的市二机厂要改制的吗？”他的话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当然知道，这是当前首要任务，各个地方都在强力推进，把进展作为业绩考核指标，市里已经开了几次动员大会，重要会我得参加或主持，莫非老兄又要转身，想去商海一游？”
我真神服文怀山，任何时候他都在时代的最前面，是领头羊，假如他有这想法，建议我一同干的话，哪怕高小红不同意，我也要执意跟着文怀山去商界拼一番，其实隐隐中我真期待他出现而且有这样的想法，说明我的预感和判断也很准。
“英雄所见略同，不愧天生为有缘兄弟，干杯！”我难抑激动，我俩举起酒杯。
“家田，不是我下海，我刚托人把我弟弟提为二机厂副厂长，没想到打开了他的鸿运之门，赶上股份制改造，书记厂长派股百分之二十，副厂级百分之十五，以此类推，剩下的给员工认购，工会主席和书记不愿要股份，要现金，把他们的百分之三十五让给我弟弟，加我弟弟自己的就有百分之五十，再从那些不想要的员工手里买一点，我弟弟就可以控股，厂子就是他的了！”
“我相信你的远见，和伟人差不多，我坚决支持你，那得多少钱？要不要我打招呼，让便宜些？你打招呼份量更重啊？”我问。
“已经找几个人打过招呼的价，再不能少了，方案公布了，你再打招呼可能来不及了。”
“在我治下，有啥来不及的，可以暂停。”我说。
“我主要怕影响你，就没麻烦你，在上头找的人。”
“那也更好。”
“我弟弟也说很便宜，是白菜价了，所以急着入手，总共下来三千万的样子。”
“那不就得了，我还能帮啥？你比我更清楚，说白了，就是国企大行政那套行不通，每年国家投进去那么多钱，泥牛入海，永远填不满，把不关国计民生的那些转制给私人，脱去负担，总比一直吃财政好！”
“当然，只有改革才有前途，问题需要通过改革才能得到解决。”
“那么大的工厂三千万就能控股，很划算，确实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可是这么急我们去哪弄三千万呢？”
“不用全部自己筹，政府出借两千万，十年还清，免息，政府担保贷五百万低息款，自己筹五百万，也就是说只需拿五百万，那个几百人的老国企就是我们家的了，人员可以买断，很多员工要外出打工，股份给几千块就行了，你说这样的事情，我能不帮吗？小顓父亲也说机遇千载难逢，凑了三百万，我弟弟自己凑了一百万，还缺一百万，这是转手就赚的大买卖，说白了，过个法律手续而已，我弟弟发财了，我们能放心沾光，光靠我俩这点死工资，只能糊口，一辈子奋斗几十年，不就是为日子过得滋润点吗？我自己也有点钱，别人拿去帮我理财，不然我就不来麻烦你。”王小顓是文怀山妻子，她父亲退休前是发改委副主任。
“我俩想法不谋而合，我给高小红谈过几次，与其在政界这么战战兢兢赌，不如痛下决心下海，利用现有背景和建起来的关系去商海中搏击一回，你感觉如何？刘守仁给南方发货时顺便替我和卢刚捎带一点点，一次就赚到我全年工资的好几倍，我不敢给高小红说，她反对我这么做，以前也没给你说过！”
“中国人自古以来崇尚仕，千里做官为吃穿，钱和官是恋生兄弟，或者天生恋人，有官位就有钱，你我在政治上已经上轨了，不过从长远来说……人的观念和任何事物一样，需要改变……我们下来再仔细衡量，你先想办法凑一百万，把这事搞定吧！”
“这么短时间去哪弄一百万？”我自己有几百万，不过一部分交给刘守仁帮我做生意，二百万存了定期，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你不是有个富姐吗？让她帮一下，倒个手而已，那么大企业弄一百万很容易，满负荷生产一天利润就够！”
我曾经和文怀山提过刘老板、卢刚和黎萍等我新结识的朋友。有一次文怀山来看我时，刚好见到黎萍，我们一起吃饭聊天过，他俩性格相投，对社会发展感觉敏感准确，互相吹捧，很谈得来，甚至有些相见恨晚之感。我就给黎平打电话，告诉文怀山来访。她特别喜欢接到我的电话，说很快就赶过来。我向她提出任何事，她都会全力以赴，她私下告诉哪怕我躺在床上，她愿意伺候我。应该任何人都不知道我俩有特殊关系，我们也非常担心被人发现。
“我深信她会帮忙，她特聪明，明白这是机遇，对她来说凑这点钱不难，而且看在你的面子上！”文怀山说。
“但愿吧，我没求她办过什么事，特别是钱方面，平时来往也不很多。”我装镇静。
“黎萍这个女人有远见，有智慧，感觉讲义气，能顾全大局，值得交往。” 文怀山对黎萍评价很高。
“怎么样，老兄，现在才要祝贺你高升，你是理科出身，为伊消得人憔悴，梦想成科学家，后又从政，现在又当反腐主任，初衷和结果不着边，不过能品味这样五彩人生者有几？何感想？”我问他。
“我给你说吧，家田，有时想起来，我自己都在笑呢，人生下来，如同被丢在一条河上，必须尽力向前游，不然你会沉下去，可是，游向哪个支流，大多情况自己掌握不了。我从小从没想到过要当官，对当官这个行当有些看不起甚至讨厌，后来看到我叔叔整天被人围着，很羡慕，叔叔在我心里高大的形象做梦都想模仿。我家祖训里传着，不告状不整人，我叔叔也给我反复讲，我现在等于是靠整人吃饭，如果我们的祖先们有在天之灵，会如何看待我这个后人！”
“你不是整人，你是反腐，为社会健康发展做贡献！”
“咋说呢，当然只能这么说吧。”
“你们一天忙不忙，工作量多大，有没压力？”
“从早到晚忙，压力山大，工作堆积如海，白天开会，晚上阅读卷宗，节假日基本都没正常休息，体力难支，你看我头发已经白了大多数。现在有秘书，稍微轻松些，开始那几年我花在写工作报告和自己思想报告上的时间和精力比以前咱们高三做题的多，你可以想象！”
“你有过人的天赋，只要你下决心，任何关都能拿下，这点我最佩服，外边的人无人相信和理解你们的压力，老百姓对你们工作的成效不怎么满意，看来是因为不了解！”
“唉，咋说呢？我想很多人都明白这不是办法，治标不治本，还有很长的路走才能解决问题！”
“此话怎讲？”
“症结有两点，第一，权力太大太泛滥，任何事情都被官员攥在手里，哪怕是职位很小的权力都掌握巨量社会资源，人又过多，都得找点事情干，这种情况，用想得到的条条框框进行堵截，是不可能的，你能用门窗堵住空气吗？第二，透明度不够，阳光能到的地方细菌就少，任何事情，一旦透明，暗中操作的余地大大减少，你把一堆鱼和猫放在一个屋子里，没约束没看管，那猫吃了鱼，抱怨猫不能管住自己，杀了猫，是怪猫呢还是怪人？问题真解决了吗？下一只猫还是一样的命运，事后惩治不如过程控制，多少机构监管不如让社会监督，不然的话，我们的工作还是……”
我们正在闲聊时，黎萍到了。
互相寒暄和打招呼后，文怀山直接说明来意。
“一百万，我现在就去给你拿，算啥，这么好的机会，肯定要抓住！”
“要么我给王书记打招呼，让把价压下来一点，起码压一百万也行。”我说。
“没必要，机会比省钱重要，夜长梦多，马上动手。”黎萍说。
过了不大一会儿功夫，黎萍用一个平时购物用的极不起眼的购物袋，提来一疙瘩东西，往桌子上重重一搁，“这样不用麻烦转账了，就拿现金去吧，什么时候有了还，没有就用着，我拿家田当抵押。”她的话让我脸上火辣辣的，我很担心文怀山能看出啥。
“抵押不了，我本身不值这么多钱！”我说。
“不要放心上，随便搜寻下，都比这多，一千万都没问题！”她说。
然后，我们三去KTV，喝酒唱歌，这里的KTV是全市档次最高的，设备和环境最好，消费品全部原装进口，瓶装水都是挪威冰川矿泉水，一瓶二百毫升水价格几十元，普通人不光顾，来客主要为政务接待，企业老板，或者记账报销的单位接待。
“良辰美景天天有，分秒必争时时无，情未了，夜不再！”黎萍举杯说。
“今宵美景令人醉，何叹春夏秋冬岁！”我应和道。
文怀山兴奋到极点，几杯威士忌接连仰头灌下去，放歌伴唱，我和黎萍跳舞。
一直到深夜，黎萍喝了很多酒，无法自持，文怀山回楼上休息，我送黎萍回家，在路上，她放声痛哭，没办法，深更半夜，我怕被人认出，又扶她回到酒店里的客房。
“我其实没醉，只是心情很不好，控制不住，连累你了！”她说。
“你喝水，缓缓，我送你回去，怕太晚家里人担心！”我给她倒水。
“我有些话憋了多年，没地方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很想给你说说，释放下压力。”黎萍说。
“我当然不介意，感谢你信任我，你想说就说！”
“别人眼里，我过得多姿多彩，谁都不知道我心里的苦，我也没地方说，给父母都没说过，家丑不可外扬，不外扬没法发泄，心里的苦无歇息地。”她忍不住又哭泣。
我第一次和黎萍过了一夜，之前我们发生多次关系，都是在我办公室套间里，没通宵在一起过，这是我婚后第一次和别的女人过夜，有背叛的愧疚，也有隐隐中的喜悦。
“我给你名下在嘉联华广场登记了两个大铺头，这样你咋样零用钱都够花了，给文怀山也登记了一个，没敢给你说过。”黎萍搂着我说。
“太多了，占你这么多，我得给钱。”我说。
“多啥，不要钱，咱自己盖的，值不了几个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