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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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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连载

第七十九章

这是我考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春节,本该欢欣鼓舞,可情况完全相反,过年期间我心烦意乱,最后在焦虑不堪中返回学校。除夕下午拴柱几个小辈围着看我写春联,他们说我是大学生,应该自己撰写符合实景的春联对给他们开开眼。放假前我们宿舍人说到过回家写春联对的事情,许德信对律诗和平仄对仗这些颇有研究,他说合格的对联上联末尾应该是三四声,下联末尾是一二声。我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和才思,大脑里很多事情一波波涌来,让我心思集中不起来,自己对不出来对联,照着历书写也少写了一个字。

放假回来后我去了史建国家,家里因为他被抓而失去了生机活力,父母唉声叹气,愁眉苦眼,妻子强忍坚强,成了家里的支柱,里外忙活照应着,他们已经有个两岁多的小孩,懵懵不知人间是非,潜心于他的玩具世界,更让大人心里难受。史建国把我给他的那么多书和大小薄厚不同的笔记本以及散草稿纸都归类整理缀订起来,外面装了封面,注明里面的内容和日期。让我感动的是他竟然把一张我高三第二学期自己制定的《高考倒计时行动计划》和他的《西北文理大学高等自学考试办公室入学通知书》一起装在镜框里挂在墙上,我都忘记有这张行动计划表了,他从那么多资料中整理出来,估计感觉对他有启发而珍藏起来,自考办发的大学课程课本他都包了封面摆在桌子上,不知道他从哪弄了一本关于我们大学的较全面介绍,我还没见过这个资料。

“看你考上大学也要学你,你走后他就一直在跑来跑去忙这些事情,花了不少心思和钱,他做啥我们从来不阻拦,都支持他,可他哪能学到你啊?心没热几天,被他三叔弄进班房去。唉,抱怨我们阻拦他没和你一样去上高中……”史建国母亲给我说话时双手在抹泪,我心里如被扔进石子,一惊一惊,生怕他们知道是我写了诉状。

“我同学家在公安局门口,我给他已经说过,他答应找人呢,你们放心,问题不大,过几天我去他家问情况!”我许诺。

从史建国家出来后,我又去了史老三家,想找他劝和,原谅史建国,想办法放他出来,家里人说史老三没回来,过年期间在建筑公司值班,不回来。

高小红父亲在百忙中领他全家三口和我去卧龙山旅游一天,本来高考后高小红就想约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同学去卧龙山玩,我估分很低,没心情跟着这些吃皇粮的金枝玉叶游山玩水。

我小时候就听说过这个地方,不过农村人对旅游景点不很关注,旅游远离自己的生活,所以不很确定其地理位置。其实卧龙山离我家什锦川并不很远,直线距离估计不过四五十华里,没想到地貌景观却大不同。这里是石山,绿化很好,植被茂密,有分配给所在地各个不同单位责任区里近些年新栽的小树,大多是松柏树,一排排一行行如斑马线,很整齐,也有多年的老灌木丛和高大的杨树、槐树、桐树、柳树等,也有松柏。

车只能开到卧龙山脚下,我们一行沿着山间小路步行,小路右边是山势断裂形成的悬崖,南向,很高很直,如巨鹰的翅膀在遮风挡雨,其前面很大一块地域冬不冷夏不热,形成了独特的生态。腊月天仍旧暖洋洋十分惬意,崖上很多鸟窝,这些在蓝天上过日子的主人们探出头来不解地看看崖下面游人,又抬头望望远方的世界,有的在让人炫目的高空上飞翔,突然收住翅膀直掉下来飞回窝里,如表演起降的战斗机,似天兵天将,井然有序,勇猛无比。从小路远望而去,是一条坡度很缓的深沟,据说空中看像是一条巨龙藏卧在那,树木苍劲林立,到处灌木草丛覆盖,天上白云飘,地上游人走。沟底有条不小的河,地势和缓的河段披着冬天的盛装—晶晶白冰,如从天边飘来的哈达,陡直河段则仍旧是潺潺流水,追逐嬉戏流向山外,此景让我想起电影《少林寺》主题歌“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中的场景。

山沟中央一块凸起的小山包顶上有座古寺庙遗迹,叫卧龙寺。

我们一直走到寺庙所在地,当时只是一些文革浩劫过后的断壁残垣,坍塌的墙壁下一个猫耳洞状的屋里住一位尼姑,旧址院子中央有一间也就一人高低七八平方的小屋,里面供着香火,唯有院里一棵蜕了好几层皮的苍天巨柏引人注目,让此地顿生庄严久远感,本地柏树很少,有也长速很慢,一般分枝分叉多又矮,这棵独自挺拔的柏树足有十几米高,擎天柱一样昭示着其经历的沧桑岁月,感觉天被它映衬得更高,一条横杈上挂口很大的铜铃,在风中时而铛铛几声,如和上苍对话。有人专门为此铃写句:

卧龙风铃

卧龙山顶入云端

翠柏苍松相映闲

陇人最爱风铃响

声声转遍渭河川

高小红父亲说当时来拆庙的红卫兵爬到树上时受铃声惊吓而掉了下来受伤,因而这口没有文字记载身世的大铜铃才幸免被取下砸烂。他抱住大树试着摇了摇,又拍拍树干,仰头观望上面的铜铃许久,似乎和它默默交流着什么。高小红拉着她母亲去滑冰,她百灵样的笑声叫声在山间在我心里回荡。高小红父亲跟我和司机聊天,说他很少有时间这么清闲放松,非常开心。我们一直沿着山路从山后湾转到河边,一路上他给我们讲了很多和本地有关的历史故事,也讲年轻人如何读书,读哪些书等,告诉我们年轻时代三十岁之前必须要读三十本以上世界不同民族的名著,五十本以上中国古今名著和杂书,无论精读还是泛读都行,给自己文学积淀,读书越多越好,学文科也要了解理科,理科生更要多读文科书,哲学历史文学美术音乐宗教科幻等都了解些,也讲了他学习外语的方法体会。我深刻认识到这位毕业于中国最高学府的长者不仅是经营万人国企的企业家,外语水平和我们大学里那些教授们不分仲伯,对语音语言词汇等细分学科等都涉猎颇深。他明显有意启发的话我心领神会,深受感动,从表情能看出他也欣赏我的领悟力。

冬天的白天时间过得很快,在我们要各自回家道别时,高小红给我说:“怎么样,高材生,这种地方让你开心吧,你看到的想到的肯定比我多,我给你布置作业,回去后写篇游记,我也写我的感想,过几天来我家,我们对比下,让我爸爸评判高低怎么样?”

我拘谨地说好。

“哈,好好,小红提得好,你们两个大学生写得肯定都不错,到时我看谁的文更有采,我给你们当裁判。”她父亲拍手赞成。

在写对联的同时我心里也在勾画如何写一篇比较有文采的游记。但是,当时因为紧张拘束,我没注重观察沿途的风景,更谈不上灵魂出窍的灵感,想来想去无头绪也无句子写,我就问栓柱这几个小辈们,“你们谁能帮我写一篇特别好的游记,我给你五元年钱!”我的话调动了他们的积极性,帮我出主意,有的说照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写,有的说照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写。

除夕晚上,我们家里来了很多坐夜串门的人。史队长求我给史建国尽快想办法,他说史建国打他三叔肯定不对,但是老三花时间那么大代价把史建国送到班房完全没必要,他三哥从小死脑筋,心里怎么想连父母都不了解。他们托人去找史老三,商量解救史建国,又听说已经判刑了,而且判了五年,不过家人还没接到通知。我坐在炕上听来人说话喝酒,也应付史队长说他们的家事。往年过年一起玩的史建国今年在监狱里过年,此时时刻更想念他,想到他写给我的信,说的话,我写的诉状,这些事让我心里忐忑不安。一边还在构思高小红要我写的游记,一边又想到芳芳在最后一封信里提到她好像怀孕。我虽然不懂,但明白如果那样的话是大事,不知该怎么办,没结婚就怀孕,在农村是奇耻大辱,芳芳和她父母的脸往哪放,我父母会吃惊蒙羞,我一个外表斯文诚实品学兼优全村人夸赞的孩子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想来想去感觉无计可施无法可想,着急得全身像被用绳子一圈圈困紧。

正月十五是灯节,往年这天晚上我们都去附近的村子看秧歌,今年不同,两家父母特别高兴,很早就筹备打发芳芳和我去城里看灯会,我母亲更是喜上眉梢,从她肚兜里又掏出来好几张钱塞给我和芳芳。我们很早就到达县城,芳芳带了不少钱,领我把县城小吃摊的各种风味几乎吃遍,我们俩把想去看的地方白天都逛完,好不容易等到晚上。

夜幕下灯会悠悠开幕,人越来越多。县城每年元宵节都举办灯会,各个单位都参展,各种造型和寓意的灯笼挂满龙川古城整条五里安顺长街,经济实力较强的企业提供的展品多造型也独特,高小红厂挂在那里的灯笼有上百个,这些外地人思维活跃见识广又有钱,制作的灯笼创意新颖,造型独特,精美绝伦。天街一样眼花缭乱的灯让人无从看起,我们决定从街道一侧逐个看下去,再从另一侧返回来,一个不漏都赏遍。

看那些灯,有的像雪花,有的像梅花,有的是龙凤,有的是金鱼,有的是燕子,有的是星星,有的是月亮,有的是飞船,有的是农具,有的是爆竹,有的是火焰,有的五角形,有的三角形,有当年的生肖灯,有浪漫的童话灯,有大红的宫灯,上面龙头挂着中国结,有精巧的民间灯,上面贴着谷仓剪纸,有的写上洒脱的书法,有的画着迷人的山水,有的展着韵味无穷的灯谜,有的刻上栩栩如生的人物,有彩绫绸缎轧制的,有珍贵实木雕成的,集巧夺天工之手艺,凝鬼斧神工的匠心,有的在转悠,有的在跳动,有的活灵活现,有的忽明忽暗……高小红家工厂还利用现代工业技术制作了几架飞机模型的灯,小朋友们排队坐在上面飞旋照相。我很想告诉芳芳最漂亮的灯就是我那同学父亲当厂长的工厂展出的,话到嘴巴又咽了下去。

整条灯街人山人海,接踵而行,议论声,赞美声,惊叹声,嘘嘘声,咂咂声,声声不止。一灯一世界,两灯赛星河,灯众妙毕备,人流连忘返。元宵观灯能带来好运,全城倾城出动,有条件的乡下人也搭伴进城去观灯,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有几个月大抱在怀里的婴儿,有干部有学生有工人有农民,有恋人也有夫妻。

元宵节灯会自古就是有情人相会的最佳场合,浪漫而热烈,这天也叫情人节。我和芳芳拉着手徜徉在灯海中,一同琢磨灯的造型和寓意,幸福感阵阵袭来。站在灯前的芳芳,如画中仙子,脱俗妩媚,我忍不住亲她脸上一口,试着把她抱起来几下。此时此刻,地上烟花此起彼伏,天上明月交相辉映,天上人间,人间天上。

观灯

岁月能有几回留

只愿今宵永长久

花灯原地依样摆

观客移步似水流

天下美景引人赞

千古芳文表忧愁

街道一侧看完,再要去看另一侧时,芳芳弓腰想吐,这才想起了正事。

“看来真出事了,你说怎么办?”她说。

“什么事?”我以为她累了不舒服。

“两个月没来了,肯定有麻烦了,你说怎么办啊?我给你信里说了。”她说。

“不会是怀上了吧?”我问。

“可能是,我过年一直恶心啊,我偷偷听别人说,恶心就是有那个了。”她说。

“那咋办?”我茫然不知所措。

“我咋知道,你是文化人你不懂吗?”芳芳说。

我们俩都是初出茅庐的孩子,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假如已经结婚,那就好办,能名正言顺请教大人,现在属偷吃禁果,无法给任何人诉说,甚至不敢求助,我皱着眉毛,一脸盲目地站着,大脑里翁翁直响,那些五彩缤纷的灯笼在眼前打转旋舞直到模糊成一片,全身打过一阵阵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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