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马上传遍整个工地,大伙停下手头的活,围了过来。
“都说能考上,看,真考上了!”大家都特别高兴,几乎说同一句话。
“老人的话没错,三岁看老,这孩子从小爱念书,放羊时都拿着书,冬天那么冷,天不亮起来在雪地里背书呢!”
“功夫不负有心人啊,任何事只要你下了功夫都会有好结果,”李石匠听到后也赶了过来,“我们后山孩子个个一口气唱百本灯戏,没一个愿意背唐诗宋词,我早说过,龙藏贵村,虎卧贵地,人杰地灵,能出大人物……”
“我就知道我碎阿公能考上,大伙说我的眼力厉害吧,我们的路快跑小车了!”翠莲兴奋得声音发颤,用头巾拭擦眼睛,估计是流泪了。
“是,翠莲,我们信你的,一直跟着你修路,你碎阿公给我们长精神了,修路劲更大了。”
“今天早点歇工吧,路很快通了,今天我们也有了大学生,最值得庆贺的喜事!”史队长说。
时间还早,大伙听到我考上大学的消息兴奋得不想干活了,都来到我家。
腿脚快的已经飞奔回去,等我们到时,院子里挤满了人,母亲和翠莲还有几个女的在厨房里忙乎,有人从小卖部用塑料壶提来了大半壶散装的白酒,房间里有人已经在划拳。
“谢天谢地!想想真算特大喜事,读了这么多年书,费这么大劲,总算考上了大学,给家里人有交代,也遂了期待我这么多年的父老乡亲们的愿,自己有了美好的将来……”我给大伙倒着茶,心里翻腾着。
“巷道口有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看着不是我们村人。”一个小孩跑进来说。
“那两个人站许久了,我进来时就看到,估计怕人多,他们躲过去了,没看清是谁。”
“赶紧出去看看,估计是亲戚。”我母亲说。
我快步走到巷子口,远远地就看到我熟悉的面孔,原来是芳芳和她父亲,让我大吃一惊,怎么两个一起来了?难道是我和芳芳的“事”被她父母发现,兴师问罪来了?还是……心里很害怕,犹豫片刻,不得不过去打招呼。
“怎么这么多人?”芳芳父亲问。
“村里人。”我说。
“来这么多,是不是在过事情?”他没进院子,停步在门口一棵树旁边仔细看周围,目光停在碾麦场许久,往年麦垛很高,今年场地空荡荡,一只公鸡挺胸昂头领一群鸡在那搜寻,没麦粒捡拾,不停地咕咕叫着。芳芳一直没吱声,也没看我,我心虚,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
“看你搞的好事!”耳边响起那天早上芳芳的话。
“我错了,芳芳,现在咋办?”我在心里反复这么念叨,几乎要小声说出口来。
“你爸妈都在家吗?”芳芳父亲问。
“都在!”我不敢正视他们父女俩,不过从芳芳平静的神态看,应该没啥大事。
“你咋不多住几天?”芳芳父亲问。
芳芳父亲长相很体面,方脸,皮肤白,浓眉大眼,鼻梁高而直,耳朵大,我们那里人说这是福相,走到哪里都有鹤立鸡群的气势,似乎发出很强的磁场,人气很旺,芳芳相貌随她父亲。
“我……”以为他在含蓄批评我,话里有话,不太敢回答。
“哦,今天这么多人,是不是考试成绩下来了呢?你来时我去你三叔家了,芳芳说你来过了,大半年没见,前几天梦着和你一起喝酒呢,看来梦到喝酒真有喜,今天闲着,就和芳芳来串串门。”芳芳父亲似乎捕捉到了信息。
“听说下来了,我还没去看呢。”我答。
“看来我女婿娃真考上大学了。”他面露喜色,自言自语。
“我看中的人都有出息,我看人还能错?”他又自言自语。
“刘书记来了,赶紧进屋,人多没认出来。”村里大人都认识芳芳父亲。
“刘书记来得真巧,芳芳也来了,赶紧进屋,女婿考上大学了,你可真是赶上喜事了!”人们招呼他俩。
尴尬和不安被大人们接走,芳芳父亲被人簇拥到厅房里,我领芳芳来到厨房。
“芳芳来了,赶紧上炕,我的娃啊,你咋想起上来了哩?”母亲高兴得不知所以,用手抚摸芳芳的头,“你爸爸也来了,我去看看!翠莲,赶紧给芳芳端吃的。”
芳芳和她父亲的到来把氛围引到高潮,对我的关注点移到了他们父女俩,男人们围着去招待芳芳父亲,女人孩子们则围观芳芳。
芳芳父亲这次领芳芳来,估计想和我父母聊正事,主要是我们的婚事。现在没机会说话,爱喝酒的人围住芳芳父亲,他们这次非要把他灌醉不可。我母亲去见了芳芳父亲,问候过亲家后又回到厨房来忙碌准备饭菜。
“你妈忙啥哩,瓦厂今年活多吗?你妈一年四季都忙着没个歇息空。”我母亲问芳芳。
“今年比往年活少,我妈一天忙做饭,忙地里,那么多鸡和猪就熬人,又养了些长毛兔,一会消停没,快苦死了,他们刚从我三叔家回来,听说他放假来过,我爸就非要和我一起来看看考试咋样了。”芳芳不好意地瞥我一眼说。
“那他回来还说见到你爸妈了,说得有眉有眼,原来根本没见到大人,这孩子!”母亲嗔怪道。
听到这话,芳芳又看了我一眼,再没吭声,我也没说话。
芳芳这么说了他们来意,我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前面一直以为我俩的事情被大人发现了,她父亲领她来找麻烦,就一直躲在厨房里。
“碎阿公,赶紧把下酒菜端过去伺候好你老丈人,怎么发呆哩,大家正为你高兴呢,刚好芳芳来了,高兴加高兴!”翠莲说。
放下吊着的心后,我端菜去厅房,芳芳父亲坐在炕后头正中央,被大伙围得里三圈外三圈。
“大学生女婿给老丈人敬酒!”人们喊。
“是是,不容易,最高兴的一天,前几天他来时我不在家,今天和芳芳一起来串门,没想碰到大喜事。”芳芳父亲说。
“岳父女婿划拳。”有人吆喝。
“划拳不行,没大没小。”我父亲阻止着。
“今天这么高兴的日子,不分大小,不管那么多,亲家。”芳芳父亲说。
“我不会划拳,我敬姨夫三杯!”我举起酒杯说。
“人都说丈人老哥,女婿丈人是平等的,我教你,来两拳,都考上大学成国家的人了,以后出去要见大世面接触人,不会划拳不行。”芳芳父亲说。
“你老丈人说得对,上大学了,以后要当官,先得把酒学会。”众人吆喝。
芳芳父亲当了几十年村书记,性格开朗,爱喝酒,走到哪里都是被好酒者们围攻的对象,他划拳水平高,没见到被灌醉过。
“书记说得对,酒场没大小,来两拳。”大伙喊。
“我紧张了会喊错,出错指头。”我说。
“不怕,你老丈人都发话了,怕啥,喊兄弟俩好都行,只要不伸尕尕指头。”扁人说。
“哈哈,你这个老扁啊,人扁嘴也扁!”有人抓着扁人的话,我们把小指叫尕尕指头,伸出去表示小看对方。
“喊什么出什么,都没事,我这个女婿我真喜欢,从小看出来有出息,懂事!”芳芳父亲说,“大伙说说,我看人怎样?”
“能当书记的都是高人,还能错?”
“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逢女婿娃考上大学,喜相逢,东家得把亲戚招待好。”老队长张立仁手里端着酒器监酒,鼓动年轻人和芳芳父亲拼酒,他和芳芳父亲本来熟,今天是特别场合,心情只有借酒来表达。
“家田,把你妈叫过来,这么高兴的场合应该敬她酒,算把你拉大了!”芳芳父亲说。
我母亲过来上炕后,我敬芳芳父亲、我父母和乡亲们各一杯。
“好!”大伙鼓掌,然后他们轮流和芳芳父亲拼拳。
我第一次亲眼见识了芳芳父亲的酒场能耐,他盘腿靠墙端坐在炕后最正位,虽然已经喝了许久酒,面色表情还和刚进屋时一样平静自然,半村的酒家排在那里轮流上,想把他灌醉,但赢不了拳,都奈他不得。他个头高,手也大,伸出虎爪般的拳头左右开弓叫拳,在场的都被他打败,一拨一拨地来人,都达不到目的,酒场的穷追猛打以芳芳父亲完胜暂告一段落,大伙喝茶聊天。
“这是锻炼出来的,没啥,你们想想,干部天天泡在酒场,公干就是喝酒,拳能不精吗?我们整天窝在地里的咋比?”
“刘书记,我们不是说你,你别介意,你是老革命例外,大伙说说今天的年轻人当了干部咋就变了,本来好好的人,当几天干部就没人样了哩?”
“我介意啥,你们随便发言。”芳芳父亲说。
“当官发财快,当然变得快。”
“家田你当官了千万不能变质。”
“我女婿不会,我女婿自小资性好,一直是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树立的榜样。”
“这个说不上,你说那些当官的哪个小时候不是好学生?不是好学生到不了那位置,到位置就变了,位置是魔,让人变鬼。”
“自古以来的县太爷主要管审案子,只相当于今天的法院院长,那都三年清知府金玉堆满院,现在一个芝麻点大的干部,手握那么大权力,老百姓又不能管他,凭良心做事,照水放船,不变难。”
“不会,家田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自小懂事,礼貌,现在年轻人像他这样‘婶婶,大大’叫辈分招呼大人的不多了,孩子本质好,考上大学是大家早料到的事情,以后出息更大,”老队长说,“古往今来,位置是真人是假,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一旦离开那个位出了那个门,啥都不是,干的事总会有人记起,这点你要记住!”老队长说。
“那是的,老哥说的大伙完全认同。”芳芳父亲说。
“芳芳,你看我给你找的女婿娃怎样,爸爸还是有眼力吧,明天和家田一起去学校看分数。”芳芳端过来菜时,她父亲给布置任务。
“让他自己去吧,我妈等我回去收拾菜园子呢,芫荽要出籽了,这几天还有人来拉瓦……”芳芳推脱。
“家里的活干不完,不管那些,我给你妈去说,我帮她干,你一年四季都在忙,歇歇有啥哩。”当干部时间久再加性格开朗,芳芳父亲看上去就是那种胸怀宽阔,真诚有气度的人。
“对,你爸说得对,女婿娃都是大学生了,高兴,轻松几天吧。”有人说。
“考上大学不一定是好事呢。”芳芳嘀咕。
“考上大学咋不一定是好事,以前做梦都没梦见过大学生的影子,今日咱村里有了,我八十多岁了,还能赶上这么好的事,说明时代在快速发展,我们在迎头赶上。”老队长说。
“上了大学人就变了。”芳芳说。
芳芳的话给兴奋过火的场面浇了瓢冰水,很出乎意料,大伙怔了片刻,芳芳父亲白净体面的大脸上也浮出了些许表情,不过他毕竟是应付过场面的人,能随时化解掉尴尬。
“呵呵,芳芳是怕家田上大学不要她了,你放心,不会,爸爸给你保证。”芳芳父亲说。
“我补充几句,我只讲实话,自己的娃,不想只说中听话,家田应该不会,大家看中的人不会太离谱。不过现在这个社会是大染缸,红的立马染成黑的,问题出在榜样坏了,按照圣人的做法,吃官饭的人是得到民众公认,替民众管理公事的人,首先得是品行的榜样,自律才能律人,德高方可昭世,地位越高品行应该越好,可现在的情况呢,刚好反了,吃官饭的人带头行坑蒙拐骗,无羞无耻,贪得无厌,投机取巧谋位子,谋到位子弄票子,人前一套假空话,人后全是鬼把戏。所以呢,要有孙猴子那样的本事,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都变不了。”李福来说。他经常宣称,全村只有他能在正规场合说话,会说意义深刻的高明话。
大伙沉默了许久,芳芳父亲也没说话。
“李专员不愧是我们村的哲人,思想有水平,那你说到底该怎么干才能有孙猴子的本事?”史队长说。
“该怎么干就怎么干,不胡干就行!”李福来回答,他的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家田变了的话,不要认我了,我不认他,考上皇帝改变不了世间的理,不过是考个学校,人要有心,有心才有路,没心考上啥都没用。”我母亲说。
“我给大家表个态,我分数还没看,取上取不上也不知道,就算取上,能变啥?你们说的变还是老思想老话。现在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旧时代,现在讲人人平等,大家都是国家建设者,只是分工不同,所以本质上不存在变还是不变这回事情了,第二,就像我妈说的,不过是考个学,芳芳供我读完高中,她的恩我都报答不完,人总要记恩,人不记恩的话动物都不如,动物还知道反哺报恩,感恩的人恩才会跟他来,越来越多,不感恩的人恩来了也不知道,也不会来。”我说。
“这孩子多懂事,是这么回事!”老队长带头鼓掌。
我母亲高兴了,从衣服下的肚兜里掏出来一个小布包,翻开几层,打开一个磨得没颜色的小圆铁盒,我知道里面装着针线旧衣扣这些,今天她掏出来叠着的三张十元大团结,展开来把两张递给芳芳,一张递给我。
“这是我攒了半辈子的光阴,准备你们结婚时开箱用,今天高兴,现在就给你们。”满屋人哈哈大笑,鼓掌。
“我不要,你拿着吧,我装钱着呢!”芳芳说。
“拿着,明天一起去学校看分数,给你们买点啥,我的点心意。”母亲说。
“姨娘给就拿着,你们都是好孩子,再不说多余的,明天两个一起去看分数,家田要上大学了,芳芳忙着好久没进城,给你俩买些衣服啥的,别急家里的活,给家田买上学用的被褥用具,买些好吃的犒劳犒劳自己,在城里玩几天也行。芳芳自己挣钱了,兜里有票子哩,我再给你俩赞助点。”芳芳父亲说着从衣兜里掏出来一沓钱,也没数数,分成两沓递给我和芳芳各一沓,我看到我母亲眼里的泪水打转要掉下来,她用手背又顶回去,有人把酒壶和酒盅端过来。
“家田和芳芳喝一个!”
“是,喝碰杯酒!”大伙喊。
“给芳芳敬酒!”我母亲说。
我端起酒杯递给芳芳。
“我不喝,你也别喝,太辣,喝酒还不如喝果啤哩!”芳芳说,心情明显好了许多。
“呵呵,是!”大伙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