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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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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连载

第四十五章

实在没办法可想,史队长让李石匠錾出器物,通过李石匠在外面的人脉,换成粮食或卖成钱,接济村里已经断顿的人家。

“换粮食等于把石头糟蹋没了!”老队长和翠莲因为石头没派到正用场而痛心不已。但生存危机前,无法考虑亏盈,难以衡量远近,这就是现实的残酷。

日子非常艰难,有本事的人跑到大城市里去。水往低处流,人向富处走,大城市生活的绝大多数吃国家商品粮,衣食有保,去那里能要到饭菜和衣服。他们把要到的馒头掰开晒干,过段时间,用几个蛇皮袋缝在一起的超大袋子想办法给家里送来上百斤干馒头片。留在家里的人地里无活干,不干活心里更慌张,坚持在修路工地。

这一天,大伙听到有人喊“快来看”,跑过去看到石头堆后面摆放着两个新錾出来的造型逼真的石狮子头像,高约三尺。人们从来没见过狮子或狮子像,不约而同认出来,喊了声“狮娃儿”。我一个小时玩伴因为口大眼窝深,我们给取了个外号“狮娃儿”,他以为人们在喊他,抬高嗓门应了一声,没想到这次人们喊的不是他,是喊石头雕像。它们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憨态可掬,精神换发地站在那些丑陋的粗大石头堆里,让整堆枯燥的石头感觉活了起来。一个的脖子周围还錾出鬃毛,脖颈上錾一圈铃铛,线条粗细恰到好处,飘逸流畅,似乎在发出铃铛响声,人们挤来挤去张大嘴巴欣赏不够。

“李石匠到底是名门后代,把这么粗糙的石头錾成摆设。”人们惊讶得喘不过气。

“到底是祖传手艺,名不虚传!”

“我们还以为他只会照着原样子剥一层皮,做翻新活,没想到会錾出模样来!”

“李石匠爷爷能錾出石头人,什么凶煞恶鬼都怕。有一户人家住在远离大庄的老阴湾里,运气旺时啥事没,人能压住邪,后来家运败落,啥怪事都出来了。天还没黑,太阳老高,鬼就来叫门,说开门开门,家里年轻人死了几个,孩子生几个死几个,做饭锅里搅出来草灰,晚上点的油灯在空中移来移去。那家人没办法继续住下去了,准备搬离的前一天,李石匠的爷爷刚好路过,被请进去晚上做伴壮胆。老李石匠不相信有这种事,想看看好奇,结果天还没到黄昏时分,他果真听见开门开门的叫门声,去门缝里看,啥也看不到,只听见叫声,以为自己在做梦,抬头看,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外出的鸟雀才在赶回村里,心想真的是鬼,拿起錾磨子用的錾子,从门顶扔出墙外,听见那声音说哎吆吆,疼死了,好久再没听见那叫门声!”

“那以后呢,那家平安了吗?”有人问。

“没过多久,那声音又来叫门,不说开门,只问你们家的梆梆梆还在吗?主人又去找老李石匠,老李石匠就给錾出两个石头人,立在门口。那家没搬家,也再没邪事,家庭平安,人丁兴旺,繁衍出好几个村的后代,出过秀才贡生。”有人继续讲。

“真事,李石匠亲口讲过,以前的人用石头人立在门口辟邪,后来改为石狮子,李石匠的祖先錾过秦陵的兵马俑哩!”

人们的议论高潮迭起,吱吱赞叹声不绝,一波一波过来先看看摆在那里的两个石狮子头像,再用敬仰的眼光看李石匠,仿佛看到了李石匠的爷爷老李石匠。李石匠錾出了石狮子,石狮子成就了李石匠。李石匠的形象在弥漫土雾的修路工地砰然腾起,升华为一座灯塔。从此后,人们当面背后都不再喊他“烂眼李”或李石匠,都喊他李师或李家爷。

李石匠半蹲在石头背风面眨巴着烂眼睛抽水烟袋,歇缓着体力,构思着新的花样,镇静得好像这些杰作和他无关,他也根本不稀罕那些玩意似的。

“大伙这下亲眼见了,李师能把石头变成宝。”很多人激动不已。

几个估计是城里来的买家,嘴角里翘着卷烟,双手背在后面,挺着脖子跟在史队长后面。

“狮娃儿辟邪,能不能给我家錾一个呢?”有人问。

“能不能麻烦李师给我们家祖坟錾几个望柱?”有人说

“先接济断顿家庭渡过难关再说!”史队长说。

“以前听人说得很神,这下亲眼见到了,李师到底是祖传石匠后代。”

人们又把目光转向李石匠,李石匠平时錾石头,一有功夫就静静地抽水烟,他不爱说话,估计受视力限制,也不东张西望地看东西。一花一世界,李石匠一人也是一个世界。从他讲的故事,从他錾出的精美造型和纹饰,完全看出他不同寻常的独巧匠心和相匹配的表现手艺,这次出手显示了他不仅仅是个踩千家门挣饭吃的石匠,他是位艺术大师。名门的后代平时看起来也和常人一样普通,关键时分遇到合适的表演舞台和需要,就会脱颖而出,鹤立鸡群,给他人一种震慑,在他人眼前发光。大伙感觉不便再像之前那样和他开玩笑,随意提什么要求了,中间拉起了帷幔,能看得见原来的李石匠,但是不容易够着他。

他走到哪都随身带着祖传的青铜水烟瓶,有三十公分高,全身是淡黄色的青铜,烟座到距离烟嘴一寸处连接一条金链,链上端装饰一个非常透明的蓝玉珠子,插在烟瓶底座两侧的掏灰錾子和镊子都是白铜质,也用精细的链拉在一起,有人说这个水烟瓶值几个一般家庭的全部家产。反正他一有空就端着水烟瓶,要么抽烟,要么用树皮样粗糙的手指到处擦拭烟瓶各个部位。

李石匠抽烟和錾石头一样有看头,抽烟时,他右手端着水烟瓶,左手食指在烟仓里搅合抠挖片刻,顺烟仓壁滑出适量的烟丝,食指和大拇指滚动烟丝成小球,按到前面的烟罩上,轻轻弹弹手指,拿起火引子,压到烟罩里的烟丝上,先咕咚咚短抽两口,再长抽一口,憋会气,让烟味充分钻到各处角落每个需要享受的空隙,然后把没吸收掉的废烟从长满长毛的鼻孔里排出,如同喷气式飞机的尾烟,拖得很长飘得很轻,慢慢消失在空中,好像很过瘾,等一会,抽出烟罩,掉过来,轻轻吹掉烟灰,放回烟罩,左手食指拭擦掉烟罩上的污物,再重复进行下一个轮回。因为干活习惯偏着头,吸烟时还是把脸要么侧向这边要么那边,好像那燃烧的烟丝是石头沫子,会飞起来伤了他的眼睛那样,整个抽烟过程他不紧不慢,不急不慌,有条不紊,连看的人都觉得真乃一种享受。

大伙不便打搅李石匠抽烟,李石匠能用耳朵判断到大伙的心理动静,抽了两轮烟,他主动开口。

“咳咳,我都能办到,你们爱什么我就给各位东家錾什么。常言道,出门在外,靠东家的饭菜!”他说。

石匠是个苦闷寂寞的工种,整天和不会说话的石头打交道,“叮咣叮咣”从早到晚錾石头,一个人很难发生什么故事。同饥馑一样,寂寞是人类的另一个天敌,身体有时自发排遣驱赶寂寞,怕它吞噬掉灵魂。李石匠有时哼哼着唱歌,但是他没学过甚至没听过多少别人唱歌,自己谱的曲哼出来一次和一次不同,也没合适的词,味如嚼蜡。天天和石头打交道,石头会给他一些想法和灵感,他就编撰有关石头的故事,把编得好的歇工时讲给别人,讲的时间久了,都忘记是自己编出来的,以祖传或别人的口气讲得跟真的似的,很有神奇感和说服力,自己也信。

石匠在哪,哪就有一连串关于石头的故事,就有会说话的石头,阴阳在哪,哪就有无数鬼故事,老师在哪,哪就有很多读书人的故事。

日子非常煎熬但脚步总在向前,我在芳芳的强力支持和翠莲的鼓劲下,没放弃学业,攸关考生前途命运的全国高考已近在眼前。我们高三班有部分学生表现得好像反比平时松散很多,特别是文科生,坚持来上课的人都很少了。学美术和音乐的几乎不来上文化课,私下请老师辅导专业课。连续几次模拟考试后,英语成绩只有十几分的几个老补习生老毛病又犯了,听天由命吧,跑到很远的山上僻静处,书本盖着脸睡觉晒太阳,醒来时要么“抓题”,要么到关帝庙里去拜,还有的悄悄去抓紧时间谈对象。

顺便说说,当时学校教室非常紧张,学文科的大多是理科混不下去的脱逃者,真正出于喜欢文科的很少,应届补习加起来总共十来个人,学校的高考升学率不指望我们文科生,没给我们单独开班,有文科生而无文科班,文科生和理科补习生合在一个教室里上课。

教室是挪用的旧会议室,光线差,偏远的座位上白天连黑板上的字都看不清,理科生人数多,几乎挤满了教室,最后几条长板凳上贴着窗户坐一排所谓的文科生。上语数外政治课时文理老师都一样,上物理化学时,文科生不呆在课堂,没史地老师,自己到外边去学历史地理。

文科生中补习超过五年的就有好几个,这几个老补习生外号都叫“校长”或者“老什么”。比如学美术的王泽中,已经补习了七年,每年高考后收到好几个不同美术大学的专业课通过通知,大家都以为十拿九稳了,自己也心情轻松几天,最后却被英语成绩给拖住。考英语时,他抓阄选答案。考试前几天,他忙着准备“阄儿”,做出来四个,抓在手里掂量几下,放进兜里摇摇,感觉不是很好,拿出来换掉其中的一个或者两个,直到满意为止,但每年分数出来都是十几分,就连我们的王校长都喊他老王。王校长对师生都很严厉,老师学生都怕,有辍学的学生在社会上当黑老大,万一路上碰到王校长就发抖,如老鼠遇到猫,不知道啥原因。我们学校高考录取率高,王校长在全县甚至全地区教育界名声很大,据说专员县长在街上看到王校长,都要把小车慢下来意思意思呢。他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苟言笑,无闲言碎语,简洁明了地交待或者交流几句,对方大多连连点头。

每年高考后,王校长都来找王泽中问问情况,平时表情严肃的王校长完全换了样,亲和自然,好像是和一起玩大的同伴说话那样。

“老王,今年怎么样?”王校长笑笑地盯着王泽中问。

王泽中不尿王校长的壶,他冷冷地说不怎么样,表情显得比王校长还严肃,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又是一年高考放假前的下午,来学校的学生倒很多,文科理科都聚在一起,“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何况同窗数载,之前男女同学之间不怎么来往很少说话,猛抬头,离别时刻到,方感到同窗情的无比珍贵,没必要再伪装自己隐藏内心,男女同学之间的朦胧和害羞减弱冲淡,彼此的亲近和吸引爆发出来。突然喜欢聚到一起讨论某个问题或者闲聊。

我们几个文科生投入地讨论中国历史上没经历欧洲那样强的宗教统治,但是中华文化几千年来能沿传下来,保持辉煌,说明宗教对人有影响,但无助文化传承发展,最终起作用的还是科学;儒家文化能同化走进华夏大地的别的文明,但是儒家文化向外部地域的扩张力很有限;释迦牟尼、孔子和耶稣这些开化人类思想的先知先觉者基本在同一时代,却在世界不同地方诞生,是不是有外星文明隔一段时间就会派遣使者到地球上启示人类;孔子为何没自称为神或上帝,把自己只当作老师;地球历史有四十七亿年,人类才存在了二百万年,在人类出现前,有没有类似高智商和文明的物种存在过,等等。

这些有待研究性的笼统课题不可能出现在高考题目里,算是考试前的一种放松,清谈闲聊,借此与同学交换抒发畅想,发现平时默不作声的幼稚面孔掩盖着成熟丰富得让彼此吃惊的内心世界,对各种事情有和大人一样深刻的见解,有的甚至更入木三分。每个人都怀有对美好未来的强烈憧憬,也有在这场决定命运战役中失利的心里准备和相关打算。原来互相不了解思想,现在发现共同点如此之多,想说的话多得无从说起,说不完,拳拳惜别心,款款意千金,但得桃花绽,相逢待好音。

“高小红!”突然一个女同学叫。

听到这个名字,看到她,我感觉害羞紧张。高小红是坐在前面的理科生,从来没来过我们最后排,也没说过话。从家庭条件来说,她是位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姐。父亲是我们那一家大型企业的厂长,母亲是中心医院院长,有名的医学专家。父母都是外地人,她讲普通话。她身材苗条,皮肤白皙,扎两束羊角辫,走路时左右摆动,鲜花一样的笑脸,嘴角两边各有一个深深的酒窝,使得她看上去纯真甜美,衣服干净如新,绿叶扶花那样让她楚楚动人,性格有些害羞,口未开而脸先红。高三的男生们已经大胆地评论女同学,都说她是校花,我经常在座位上偷偷看她,最让师生们称道的是她学习成绩优秀,尊敬师长,随和相处,积极参加班里的大扫除等劳动,连年都被评为三好学生。

“你们文科生思想深刻,能讨论这么高深的话题,我很感兴趣,想听听。”高小红说。

“小红,你肯定走重点!”一个女同学说。

“哪呀,很多知识点没掌握,我想问问你们怎么解决考试时间不够的问题?董家田,王校长黄老师经常表扬的好学生,还没说过话,得赶紧认识下,不然没机会了!”高小红说。

她的脸白里透红,两个小酒窝很明显,听到她说我的名字,我赶紧站起来,想叫她的名字,却紧张得叫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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