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男被人打得厉害,你说我们这地方怎么了,碎阿公?”翠莲告诉我。
“孝男?啥时间打的?是不是一起去要雨时打的?”我突然想到在修路工地没见孝男,以为他跟别人出远门去外地讨生活了。
“不是,孝男没去要雨,听说好多天了,可能在你考试前,我才是昨天知道的。”翠莲说。
“这个地方怎么这么多事,真占全了。”
之前我可能因为年龄小,村里呆的时间少,也没怎么在意这些成年人的事情,就这么几天,刚离开学校进入真实生活,脚步还没迈出去,接踵而来这么多不好的事情,让我感到害怕。
“李福来说远古时,番子来害我们,被我们的先人打跑,走时给我们下了魔咒,让这个地方的人永远过不好,埋在庙儿嘴那个土堆下,文革期间挖过,打开前两道门,见一块石头上写两行字:浑沌门要开,单等原人来。他们没管,继续挖到第三道门时听见里面嗖嗖响,声音很大,好像射箭的那样,红卫兵天不怕地不怕,这次也怕了,赶紧又原样埋住了。”翠莲说。
翠莲讲的是“浑沌”洞,不只在庙儿嘴有,这里每家每户大门口,哪怕穷得没墙院,在地埂里挖窑洞住的人家,在门正前方挖个深坑,里面埋个红布包住的瓦罐,瓦罐里装着传抄留下来的符咒,人们叫“浑沌符”。如果家里不清吉,把“浑沌”挖开换新罐,重新抄录“镇定”二字和左右对称的虎字形符,上面朱砂点红,填埋新的蜈蚣、朱砂、雄黄、灰炭、甘草、麝香、乱丝麻、五方草、纸钱、铜钱、角枕、枣儿、纸人等,就好了,“浑沌”高出周围一点点,上面有特别记号,人走路不能从上面跨过。
“我们去看看吧,孝男和我玩得好。”
“是,我知道,我们去看看好点没。”
那天大会场上孝男母亲交代说他们家偷了别人藏在野外的粮食,让这事被大伙都知道了,不过也不奇怪,都没怎么留意。大家都知道有余粮的人怕上面检查时发现了收走,把粮食藏在野外,万一被人偷走了也没办法,不敢声张,吃哑巴亏。在队长家里何师给公安局私下交代说他和儿子用马刀砍了偷他藏在野外粮食的人,不过因为队长都被公安局带走了,村里其他人不知道这事。
“因为啥事被人打的?”我问。
“孝男妈那天说她家偷别人藏在望儿台酸刺下的粮食了,不过不知道是谁的粮食,也没提孝男被人打。”翠莲和我边向孝男家走,一路推测着。干旱把村里搞得死气沉沉,史队长和李石匠被抓走搅得人心惶惶,在路上碰到邻居,都没怎么说话。
我好几年没去孝男家,好像时光就停在他们家一样,没任何变化。门口的碾麦场今年没用处,显得格外空旷,被太阳照得发白光,墙根下散落着孝男和妹妹从外地挖来的野柴根。我们进入院内时,寂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家里没有人的音信,两间低矮的老土屋门掩着,土炕也好久没烧,烟熏的痕迹陈旧发白,似乎院子被撂荒很久,随时会从哪个角落钻出来鬼一样的感觉。我们站在院子中央许久,厅房前的“浑沌”上有新翻的土,扣半个烂碗。
“孝男,孝男!”我喊了几声,厨房门才开,是他大妹妹孝女。
“家田哥,你来了,翠莲……”一个穿着破烂不堪,眼神清纯,相貌清秀的女孩子招呼我们。只要她穿上干净衣服,每天梳头洗脸,就是亭亭玉立的漂亮姑娘,胜过大多数城里干部家庭出生的女生。
孝女被我和翠莲唬住了,怯生生地站在那里,再没更多反应。
“你哥呢,我来看看你哥!”我问。
“哦,哦……”她的反应让我难以理解,按道理,她应该高兴,马上把我们领到房子里,但是她还那么犹豫地站在那。
“家里没人吗,你哥呢?”我又问。
她还是站在那里,脚步没动,也没说话,我就没理她,觉得很难为情,这么大的姑娘,有人来家里,起码的一点礼貌都没。
我心里骂她,看到她扫了一眼厅房,就想孝男肯定在那里。
推开一扇糊满污垢看不到木头的门,里面扑出来的味道呛得我鼻子发酸,恶臭难闻,眼前看到的吓得我又退了出来,地面、炕头都是血迹,我看到炕上有两颗头,刺篷子一样的乱发搭在炕沿上。
“你哥吗?怎么是两个人?”如果不是翠莲在,我肯定拔腿就跑掉了。
“一个是我爸!”孝女说,有气无力欲言又止。
“叫郭大夫了吗?”我问。
“没叫。”孝女说。
“这么重,会出事!”我说。
孝女还是站在那里,没别的反应,眼睛里刷拉拉流下泪来。
我们想走感觉又走不开,不走呢又不知道咋办,在院子中间站着,这时,孝男母亲从厨房里出来了。
“翠莲,家田,我连死我的福都没,老天爷不收走我啊,是我的罪还没受够。”孝男妈哭哭泣泣地,步子晃动迈不稳。
我们又跟着孝男母亲进到屋里,房间里昏暗得连人的表情都看不清,呆了许久眼睛适应后,才看到炕上躺着的病人,肩膀和头部包了些烂布片,父子俩就像并排摆放着的尸体,过了许久,我才看到他们的腹部微微起伏,知道他们还有呼吸。
“孝男,家田来了,你睁睁眼!”他母亲说。其实我分不清哪个是孝男哪个是他父亲。
对方还是没反应,过了会,我才看到有一个的手微微动了下。
“赶快送医院吧,医院起码有水,流了这么多血,快渴死了。”翠莲说。
翠莲叫了几个人,我们一起把孝男和他父亲送到我上次住过院的镇卫生院,不过这次情况大不同,那大夫认识我们,黄老师在家里只要谈起他班里的学生,就会表扬我,这个大夫对我印象特别好,他立即给孝男父子俩进行伤口清洗,检查。
“没大问题,危险期已过,伤口都愈合住了,现在主要是缺水休克,流了这么多血,血压都正常,是奇迹。”大夫感叹。
如翠莲说,卫生院有自来水,水不缺,医生打吊针,再加喝下去大量水,没想到他们父子俩没几天就恢复了,无人知道他们父子偷了谁的粮食,被谁打的。
那天,大夫还把我们几个人叫到他家管了一顿饭,西葫芦一锅面,我们没好意思多吃,每人吃了一碗,那香甜味无法用语言表达,我到现在经常回忆起那味道,似乎还在嘴里,自己做的都没那次的好吃。
话越说越长。
“碎阿公,这大夫对我们这么好,全是沾你的光,你的出息,多好。”翠莲给我说。
“我们敢不敢顺便问问他认不认识派出所的人,打听下队长的事?”翠莲很聪明,总比别人想到更多。
“问问也没关系。”我说。
“大夫,顺便打搅你问件事,派出所你有认识的人吗?我们村两个修路的人被抓走了,现在谁都不知道犯啥事,着急,能不能帮我们打听到啥消息,我们去了给家里说说。”翠莲问那大夫。
“派出所就在我们隔壁,我们很熟悉,我过去问问。”大夫很热心。
没过多久,郑所长和大夫一起过来。
“县粮库被人盗走成千斤粮食,不是一个人干的,找到了其中的一个,不过这人还牵扯到贩卖古董,有的古董是从你们村的史队长和李石匠那里用粮食换来的,不知道你们村有没有人参与盗粮案。”郑所长说。
“这个我们敢保证,李石匠和史队长手里的不是古董,是用我们修路石头錾出来的,换粮食接济断顿人家,我们村的人来过镇上的都很少,去过县城的几乎没,不可能偷粮库。”我们一起给郑所长说。
“这是我岳父得意门生,今年考大学,我岳父经常给我们夸他,说能上好大学。”大夫向郑所长介绍我。
“这样啊?你们那那么穷,还能出大学生,不可思议,我再不想去那地方第二次,就信你们说的。”郑所长说。看来李石匠手艺真高,錾的东西被人当古董,我们几个都笑,郑所长也笑了,不知道他笑啥,和我们笑的一样不一样。
这样,李石匠、史队长和我们一起回到村里,一路上李石匠咳咳咳眯眯着半瞎的眼睛,讲了不少派出所的人问他的话,讲他如何机智地对付那些人的经过,说他就是诸葛亮,那些人就是司马懿,逗得我们一路笑。没想到送孝男父子去医院治好了伤,顺便救回来了史队长和李石匠,大伙紧绷的心放下来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