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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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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连载

第四十二章

农历正月二十日起,全村人新年的奋斗正式开始,村里成立了翠莲为组长的修路队,等二月底大多数人回到地里干农活时,这组人留下全年修路。过年吃肉喝酒歇息半月的人们斗志震天,如同新装的弹簧,劲头十足,男女老少,能干活的劳力倾巢出动。外村的人不来了,沿路分布的队伍减少,村民不想缩短战线,他们以一当十,大家一起拼命赶工。好几个月以来,一直是晴天,再没下雪也没下雨,太阳也像过年修整过那样,精力大增,天气快速转暖,夜里睡觉都能感觉到春风吹进房间,把水缸酸菜缸里的冰块化掉,走在地上感觉到冻土复苏的节奏,好天气带来好心情,好心情带来了人们火辣辣的冲天干劲。

路坯基本打开,扁人等转移到拓宽梯队,分工向后顺延,铺路梯队的人数增加,沿路号子声山歌声绵延不断,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热火朝天的大干场面,刨挖扬起的土雾如同烟花那样冲向空中,在高空盘旋抖动会又哗啦一声落下,人们不觉得脏累,反而感到激动亢奋,每天都能看到进展,翠莲等架子车队的人跑着小跑,自己装车自己放车自己卸车。他们取消了早上“吃干粮”和下午“缓晌午”的歇息时间,马不停蹄地赶工。

“看来老天爷也帮我们,今年冬天比往年都干燥暖和!”人们发出高兴的感恩声。

“往年这个时候还冷,土冻得跟石头一样,羊角都挖不动,今年铁锨就能铲起。”有人说。

“往年这个时候地里还是雪,你看看今年,麦苗返青了!”有人说。

“这段时间千万别下雪下雨,我们赶工,等到干农活了再下!”有人说。

“嗬,那自然是最好,但是谁管得了老天爷哩?”有人说。

对眼前隐隐看到的目标的急切追求麻木了人们对常识的感知。他们中有未经世事的年轻人,也有历尽沧桑的成年人,还有老队长张立仁这样身经三朝,从清朝一直生活到新中国改革开放,经历如同百科全书的成员,但是没人预感到灾难的爪牙张开,晴好天气是迷魂药,一张魔网已经罩在这些天真得如同孩子,一心想早点修通路的百多号人头顶。

大伙火一样的激情一直燃烧着,整个村子不分昼夜,人来人往,像城里人换班那样,这一拨休息那一拨赶工,小孩子们被大人们撩拨得兴奋不已,整夜在村间玩耍打闹,路上到处能看到他们用手指或树枝演算的算数题和胡乱画的各种图形。年过罢了,但是热闹没减退。

人们被什么东西迷住了,巴不得在这段时间就把路修通。当他们意识到情况不妙时,时间已经是三月中旬了,太阳明显比往年勤快,好像和赶工的村民那样热劲高涨,快半年天上一滴水都没落下来。要是在往年,腊月里有厚厚的积雪,人们出行都困难,二月份总要下春雨,人们播种各种农作物。今年的太阳起早贪黑地暴晒,天上一片云的影子都没有,好像没经历春天,时令从冬天直接跨到盛夏,气温飙升,家境较好,准备年货较多的家庭把人都舍不得吃饱的馒头肉菜倒给猪吃。天气太热,存放不住东西,发霉的白面馒头花卷猪狗都不吃,只好心碎着埋到地里当肥料,六十岁上下的人才想起来,自己还没遇到过今年这种情况。

“今年不对啊,这老天爷要干啥哩?”农历二月底时老队长张立仁第一个这样自言自语,他还不敢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大伙,一股可怕到不敢说出口的预感像用水打湿的草绳,一天天愈来愈紧地缠绕在他身上。

张立仁虽有八十多岁,身体健朗得如五十多岁的人,有人背后说他和公牛一样壮实。年轻当队长时整天忙于组织指挥大伙,没干过具体重活,把队长岗位交给史老五后,好像他的第二青春来了,精力非常充沛,整天在地里家里忙碌不停,扁担不离肩,挑着两个大水桶去井里打水,给地里送粪,要么去山上给牲口割草,勤快得夜里都不想睡觉。

“我们年轻的都干不动活,你老成精了!”遇到老队长挑着淹没他本人的两捆苜蓿草时人都感叹逗他。

“呵呵!”老队长就笑笑,抖动下肩上的担子,从一侧换到另一侧。

我们村里有一口官井,大伙都可以去那打水,包括八九十岁的老人都不知道这口井的年龄,都说他们很小时它就在那。官井大约十多米深,井口铺了四条石匠錾成的石条当作边沿,有意思的是这四条石条呈一“井”字,不知道是当时精巧的石匠有意为之还是无心而成。村子里解放前没出过读书人,解放后有人去了几天学校就发现了惊人“秘密”:“井”字原来是这么来的,是看着井口的石条画出来的,看来外面人的井和我们村的也一样。人们启悟到天底下的人虽然互不认识不来往,想法竟相通。

这石条是为了加固井口,供吊水人踩着它保证安全铺在那里的。铺石条时,井口肯定和里面的方圆基本一样大,现在井身藏在井条下面很远,井壁周围远远大于井口石条所示的尺寸。井的形状在最初肯定是圆形,井壁被水桶日积月累摇晃敲磨,呈非常明显的椭圆形,村人因而把它叫做“吊井”。官井和各家各户的私井相比,尺寸大,出水旺,不过没人护理,没辘轳架,打水全用人手拉,井口的石条上有密密麻麻被井绳削切进去的豁口,有的深有的浅有的宽有的窄,如五线谱那样形状各异,如果有人仔细研究,通过这些豁口的深浅和宽窄一定能研究出某些惊人的道理,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无人想花心思研究这些石头上绳子拉开的豁口。

其实他们真是排列的音符,穿梭的井绳在不同的豁口发出不同的声音。老队长一生最爱听的声音就是天亮前去吊水时,井绳和井石条摩擦发出的声音。他继承了父亲的习惯,每天都是第一个去打水的人。狗的听觉很敏感,夜里有人走动的脚步能吵醒狗,他去打水时狗都好像都睡着了还是习惯了,没任何反应,村里万籁俱寂。父亲一辈子连顿饱饭都没吃过,给子孙没留下任何有形财产,也没精神家训,只告诉他每天要第一个去官井打水,另外井绳穿在西边的井条从左边数第四个豁口里。

六十多年来,张立仁一直遵循父亲遗训,从没间断过,无论春夏秋冬还是晴天雨天。水桶被咕咕咕咕欢快地放下去,咚锵一声,水桶翻倒,嘟嘟嘟吃满水,噌噌噌左右手换着位置拉出水桶。他一边打水,一边琢磨父亲为什么让他去西边的豁口里放井绳,接近一辈子的时间他才有所体悟。

这四条石条表面看起来相似,其实薄厚不同,质地也不一样,井绳摩擦时豁口发出的声音每个都不同,父亲告诉他的这第四个豁口声音最清亮悦耳,好像秧歌队击打的钹鼓声,能提起人的精神,让人心情好,每当他打水听到这声音时就会忘了闹心事,不自觉和着井绳声音轻唱。他听这声音,跟着它唱上瘾了,每天早上那个时辰身体有感觉,形成了生物钟,固定时辰他都会准时醒来,一醒来他就去井里打水,听着绳子和石头的对话,和着它轻唱,他感觉年轻几十岁,全身畅快,有精神,万一有事不去打水的那天,整天心情低沉压抑,井绳和井石弹奏的是天籁,听它感觉是和天地说话,这个秘密在他心里是天机,不到最后一天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而且,这个方位能看到井水里有北斗星的影子,井底和天上看着一样。按照老人说,世间的水都从西流向东,虽然井底是固定的,里面其实装的是活水,是地表渗下去聚集起来流动的过路水。父亲曾经给他说观井底可以知天上,如果立春那晚井水里北斗七星数多,来年雨水丰沛,肯定庄稼长势好,如果数量少,春夏雨水就少,得多种秋粮少种夏粮。因为是不成熟的经验,也是家传的秘笈,他还没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孩子们。他当队长时,就把井水当做天象观察,据此给村里计划粮食作物的种植,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十年过去了,好多年份还真八九不离十。

年前进入腊月以来,井里北斗星只有五颗,正月以来有三颗,二月份以来,完全看不到了。他是第一个打水的人,水桶下去都吃不满水,桶底糊着稀泥,说明这个千年古井都快干了,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不祥感掠过他的脊梁。他期待井水能返回,水里星星又出现,他把自己的忧虑并没给村民们讲。

“今年看来不怎么好,和老人讲过的民国十七年春头一模一样。”外号叫“余粮”的老人第一个把这话说出口,“民国十七年整整一年老天没落一滴雨,颗粒无收,到十八年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连片都是饿死的人,我们这里苦,老天爷也欺负弱的!”

余粮的真名我都不知道,村里风俗忌讳喊老者的尊名,他们反而认为叫外号感觉更亲切友好,我也就这么心怀忐忑地使用。

“民国十八年,死人堆成山!”这句口传让上了年纪的人不寒而栗。

余粮经历过民国十八年和公元一九六零年两场大饥荒,至今心有余悸。第一次旱灾过后,村里人口少了八成,狗在路边抢食人的尸体,嘴耳朵都被人血染红,眼睛发绿光,比狼更凶,肆无忌惮跳进院墙去屋里活吃那些还在挣扎的人们。葬身到狗肚子里的那些面孔至今还在他眼前活灵活现如昨日事。大人吃孩子的事情,抓住过路人吃掉的事情经常听到。我父亲说我唯一的姑姑据人讲要么被婆家要么去乞讨时被别人吃掉了。史书记载“饥民争食尚未死绝之体。至夏禾麦灌浆之后,饥民群涌田间,抢吃生麦穗,连芒带壳,生吞而食,有死后肚皮胀破而麦穗完整外溢者。有挣扎行走,突然晕倒,即行死去;有因困坐在地休息时而竟死亡;甚有母亲已死,而婴儿尚趴在尸体胸前吃奶者。”

第一次饿灾时余粮老人二十岁,第二次时他五十岁。两次灾难时,村里的榆树皮都被人吃掉,树桩如剔干净肉的白骨架那样立在路边,看上去瘆人恐惧,草根也被挖来吃,有的把草根烧成灰,泡在水里喝。后期饿死在路边,墙根下的人无人收尸,好心人推倒土墙,把死人大概掩埋,衣服鞋子留下自己用,塌墙土里伸出的脚手很长时间还露在外边,村里人口又减少了三分之一,很多户一个人都未能留下来,半数家庭中都有人饿死。

余粮老人常年四季都穿件浸透汗渍污垢看不见本色的棉袄,上面没纽扣,腰间用自己打的毛线带子系着,头上戴一顶自己缝制的平顶圆布帽,其实就是个带底的圆筒,也看不到本色,裤子和鞋都是家里自己缝制的,谈不上手工,除了宽大再就没有形状,也难说能御寒,就是遮羞,整个人估计不到一百斤重。余粮老人经历了改朝换代的正规战争,平时的土匪抢劫,一辈子都在鬼门关口徘徊。他的左腿如一条风干的骨头,上面没肉,只有烟熏焦那样的干皮裹着骨头。国民党拉他去当兵,走到半路,他顺手一刀割掉左腿肚子扔给征兵的人,说把腿拿去,干粮留下,几个人吓得丢下随身携带的吃食跑了。刀山火海土匪魔王他都不怕,他最怕的就是缺粮食。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年能有余粮,新麦子下来时家里还有旧粮剩余,因此给自己取了“余粮”这外号。

他不是从井水里发现异常天象的,他是通过夜里观察天空预感到的。往年过年时,天空雾气霭霭,云彩缭绕,就算是晴天,冬天的太阳缺劲乏力,烧炕的树叶牲口粪便等要好几天才能晒干。白天晒,夜里又冻成冰块。过年时节一般夜里星星很少,这次从进冬月以来,每天晚上天空透明,星星漫天,东方整个红彤彤如有火在燃烧,晾晒出去的东西夜里不再结冻,第二天就干燥,民国十八年的春头正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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