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镇卫生院急诊室接受抢救,忽迷忽醒,时好时坏,抢救持续了一整夜,村人停下工地活,赶到镇卫生院,人们都接近一天滴水未进,顾不了自己,帮手抢救我,焦急地盼望我好转,有的人实在撑不住了,如断绳的木偶,全身散架样蹲在急诊室墙角落走道里,呼噜声和给我送气的氧气瓶一争高低,呼噜噜,噗通通,动静很大,那声音揪着翠莲的心。
快天亮时,我终于完全苏醒过来。
天慢慢亮,东方动了,能看见外面了,翠莲还守在我床边,手里攥着湿毛巾,她眼睛通红,嘴皮干裂,看到我稳定下来,脸上开始出现了表情,但惊吓未完全褪尽,看着不像是翠莲。
“碎阿公,醒来了,醒来了,碎……”
“这是哪,翠莲?”我确认她就是翠莲。
“碎阿公,我们在医院,你昏过去了一夜了,现在醒来了,醒来了。”
急诊室前面有一个小花园,里面有一棵大冬果树,透过玻璃窗我看到它粗细有致的树枝,上面还有没落尽的树叶,有的黄有的红,特别好看,昨晚下了一场大雪,枝条和那些树叶上落着积雪,轻轻重重,薄薄厚厚,如刚刚雕琢出来的工艺品,又像新画的红白黄墨水彩画,还透着颜料的气味,俏丽夺目。
空气清爽得让人想打喷嚏。
“翠莲,我想喝大米糊糊,我馋大米稀饭……”我说。
需要说明的是我其实没见过几次大米,更没吃过大米,学校食堂里偶尔也有大米饭,不过买的基本全是老师,学生很少,我从没奢望过。
我们那不种大米,生活非常紧张,很多家庭每年缺一到两个月粮,大米是外地货,价格贵。在那种情况下,就算想尽法子变换到几个钱,人要买土豆谷子等本地廉价食粮充饥,顾不到买昂贵的大米,人们把本地产的粗粮叫吃肚子的,把大米甚至本地产的小麦叫吃口的,意思是只用来品味道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吃一种从未吃过的东西,翠莲更没见过大米。
“碎阿公,只要你醒来,你想吃啥我都给你去找。”翠莲脸上的高兴成份大增。我当时向她提出要喝大米稀饭,说明我的肌体刚从鬼门关返回来,魂还在门那边漫游,否则不可能有那种要求。
“我就馋稀稀的大米滚水!”我又说。
“好,碎阿公,我就去给你找!”她看了看我,走出急诊室。
让一个没见过大米,身无分文的农村女人在陌生的外地去找大米稀饭……
翠莲出去后站在房檐下,望着地上、房顶上厚厚的积雪,愣着,全身冷得发抖,不知道大米是啥样,更不知何处能找到大米稀饭。她没上过学,不过很聪明,想着卫生院的大夫肯定有大米,先讨要一点,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卫生院很小,就两个大夫,一个护士,都是本地人,条件比农民稍微好点,也过着紧巴日子,医生说这里没人有大米,镇上也没卖大米的。
“我碎阿公得了那么重的病,他就想喝大米糊糊,我得给他办到!”她说。
“这小伙是你阿公啊?”医生有点惊奇。
“是啊,我碎阿公!”翠莲说。
“呵呵呵,我以为是你孩子!”翠莲严肃郑重说我是她碎阿公的样子反而缓解了凝重的氛围。
“还是个碎阿公,叫得甜,俗话说,阿公媳妇子,怕有一腿子,你这碎阿公……”医生大笑起来,他们把我从死神手中抢回来,心情也高兴,开起玩笑。
“大夫,我碎阿公自小资性好,懂事爱念书,他是修路累成这样的,麻烦你帮我找点大米,喝了大米糊糊他就完全好了!”因过度累困和惊吓,她声音沙哑,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的诚恳打动了那医生。
“这地方没办法想。这样吧,如果你非得要,我老婆娘家在城里,她们家有大米,不过几十里路,雪厚,这么早没班车,你怎么去拿?只能等班车通了再说吧。”医生说。
“大夫,我步行走路去拿,我不能等,我碎阿公现在就想喝,我得尽快给他办到,不过我现在没钱,咋办?”翠莲问。
“这个你放心,我给你写几句话,给病人吃几天,不要多少米,我岳父是很好的人!”医生从白大褂里掏出笔和处方笺,像开药方那样,写了几句话递给翠莲。
“步行就费劲了,就算你走近道,也要二十路,都是山路,这么厚的雪,不好走!”医生说。
“感谢你,大夫,我碎阿公是好人,总能遇到你这么好的人,都是大恩人。我从这边没去过县城,不知道路咋走?咋找到你岳父家?”翠莲问。
“对面山上直直上去,翻过山贯到底,沿沟里的禹河走,走到西十里铺大坪掌村,从那再翻一道山,叫火焰山,就看到县城了,我岳父家在钟鼓楼后面,你找黄老师,就一家姓黄。”医生说,“你这个女人不得了,这么好的儿媳妇第一次见,这家人娶到你真是大福。”
“我碎阿公有前途,是我们的指望,我是次要的!”翠莲说。
“这样吧,你拿着这把小铁锨,雪太深的地方铲铲,坡很陡,有几段在悬崖上,注意安全!”大夫借给翠莲一把轻便的小铁锨。
“你把他救过来了,大夫,麻烦你再看着他,有啥事给那些人说,他们都对我碎阿公很好!”翠莲做了交代。
“一定的,这个你放心,路上你一定注意安全!”大夫说。
翠莲拿着铁锨,揣着大夫的纸条,急急呆呆出发。山坡很陡,一侧是深沟,她向前爬几步,又倒滑回来一段,有的地方被风堆起来的积雪有一人深,她就爬过去。她在路边採了两股干草,扎住裤脚,一左一右在深雪中晃动,她不敢看左侧的悬崖,和我们的“深陷”一样让人心惊胆战,体力消耗过大,移动几步,她就地蹲在雪里停会,像一头深陷泥潭挣扎着的老牛。我病情好转,她心情轻松下来,一昼夜滴水未进,才感觉到饿和渴,她把雪面的杂尘用手抚掉,抓起下面洁白如粉的雪,给嘴里塞几把,又双手搓搓雪,用雪水洗脸,让自己保持清醒,别睡着在身下的厚雪里。
翠莲好不容易来到山顶,看左右前后都是山,有高有低却无尽头,都被白皑皑的雪盖住,太阳正从最远的山后向上升起,真漂亮!翠莲生活在大山里,从没想到山有这么美,好像是穿了统一白色衣服的队伍,一层层由近到远,一直排列到太阳升起的地方,雪特别白,像镜子那样反射着阳光,太阳光和雪混合在一起,很刺眼,翠莲的眼睛里泪水扑簌簌流了下来,她的手冰冷且湿漉漉,一点知觉都没有,好像长在别人的身上,她还是抬起麻木的胳膊,用手心手背轮流拭擦泪水,泪水好像特别多,一时间无法止住。山腰或山坡上零零星星分布着村落,“这些村里有没有人去我们那修路呢?”翠莲想。村子里浮散起淡淡炊烟,是人们在做早饭呢,翠莲明显感觉到很饿,她想去那些村子里要点吃的,但是没把握这里和我们村有多远,一种陌生感突然涌上她心头,想到我在病床上等着大米呢,努力控制住饿的感觉,她加快步子赶路。
下山的路更难走,她就蹲在雪上面滑,用小铁锨掌握方向,有几次差点滑下悬崖……
“前天不是好好的嘛,回来出啥事了,这么严重?”下午很晚时分,躺在病床上的我隐隐约约听到我班主任黄老师的声音,让我大吃一惊,我以为是幻觉。
“我碎阿公在抢救室里,黄老师,我碎阿公的老师来了。”
“黄老师,他是帮我们修路累坏了!”确定是翠莲的声音。
我以为翠莲回家了,根本不知道她去找大米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说想喝大米粥的事,如同恍惚中听到的那样,脑子被高烧烧糊涂了。
“啥病,突然这么严重,前天还好好的嘛!”这时,黄老师已经进了房间。
我想挣扎着起来,不知道身体出了啥问题,感觉非常虚弱,稍微转身转头就头晕恶心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村民们想扶我起来,我眼前一黑,立刻又休克过去,毫无知觉,过会又恢复过来,忽明忽暗。
“爸来了,这么巧,是你班上的学生啊?重感冒,过度疲劳,营养严重不良,低血压休克!”那个穿白大褂的大夫给黄老师介绍。
原来这个医生是我班主任黄老师的女婿。
“是,董家田是我班里最好的学生,王校长特别关注,马上高考了,需要转院吗?要给他尽快治好!”黄老师说。
“不需要,感冒治好,补充营养,休息几天就行了,您放心,我给他抓紧治疗,你们去屋里坐,休息会!”那大夫说。
“黄老师,我碎阿公从小懂事,放学到家就帮大人干活,地里农活比一般大人都干得好,经常帮村里人,老老少少都喜欢,你看这么多村人停下活,来看他!”翠莲说。
“是啊,这孩子对人礼貌,没私心,待人好,肯帮忙,有一年夏天夜里下暴雨,我家房子倒了,他还很小,帮我家转移,差点被水冲走了。”一位村民说。
“大夫说得对,累倒了,前天晚上从城里走回来几十里路,村里庆贺路,他连跳带唱到后半夜,没休息,昨天又跑到工地上,我给布置运土方想让锻炼锻炼,他受不了趴下了,这是个资性很好的娃,麻烦老师你给好好培养,走走后门扶上去,我们全村人都感谢你!”扁人说。
“如果全村的孩子都和他一样,那我们就省心,村子就有希望了!”有人说。
“太好了,谢谢乡亲们!不畏生活艰难,好学上进,严格要求自己,董家田在学校是个品学兼优的优秀学生,在村里获得这么多人认可,难得!我要把他的事迹报上去宣传开,让其他同学学习,修路是了不起的事情,有路才能发展。路是脚走出来的,大路却需要人修,路有看得见的,有看不见的,其实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走路也在修路,我也一样。”看到这么多大人们赞扬我,黄老师很高兴。
“我给你带来了大米和一些吃的,好好休息,补补身子,给抓紧治疗好,尽快返校学习!”黄老师给我说,给他女婿叮嘱后就回学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