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学院学员
这时，董岳川书记已经任团省委书记多年，文怀山在省教育厅上班，牛家在省委办公厅上班。我们几个私下来往比较多，彼此无假面具束缚和戒备心。团省委就在省委门口广场对面的一栋楼上，相距二百来米，作为师生，我去董岳川老师处比较多，亲切随意轻松，有时我们几个学生一起约董老师聊天吃饭。其实他和我们都是同龄人，现在大家都有称心满意的工作，见面心情都很好，依然有恰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之感。有几次，我们带各自的夫人去百峰山主峰顶的八角楼，这里是城市最高点，也是旅游景点百峰山森林公园的中心，对我来说，这里是特别之地，永远不能忘记。我和高小红第一次近距离长时间接触就是在这里，当时的情景如眼前，那时，我还不敢拉她的手，内心涌动着对她的爱慕，如潮水，不敢表达。现在我如愿和她结婚，依然那样爱她，另外加了层深深的幸运和幸福感，那次她让我写诗，我自卑不敢开口，心里滚动的潮无法理清。
“那次你说你不敢写，现在敢了吧？”高小红悄悄给我说。
“现在敢了。”我拉紧她。
“那你说。”还是那让我沉醉的甜酒窝。
千年
万年
只为一次遇见
一棵苗
成一片叶
一片叶
成一棵树
一棵树
结无数籽
其中一粒
从冰山
到大海
从大海
到珠峰
被雨水浸透
被烈日晒干
被冬天冻酷
被春风吹活
它就是我
为了找你
“那我呢？”高小红问。
“你还是你，你永恒。”
“明着忽悠人？”
“你是爱的化身，爱永恒。”
“说得让人喜欢。”
只要一起上八角楼，我们每次都能体会到“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的意境，我们从心里和地理位置都站在这座特大省会城市之巅，虽然无人说出口，此刻，每个人想法都不谋而合。
我们学校毕业留在省城工作的人多，都在搜寻关系，对谙熟官场套路的董岳川老师来说，他尽力回避各种对他的追踪。我理解这些情况，一般不去找他。不过看在我岳父面上，他对我很热情，只要我打电话约见，他都会答应。有时就我俩一起去爬山，或者去公园散步，或者去陌生的地方吃饭，我们不认识别人，别人也不认识我们。我理解歌迷影迷对明星们那种难以抗拒的着迷，从上大学第一次见到董书记，他在我眼里就是颗没瑕疵的星，我成他的迷。他浑身充满朝气，面目英俊，双眼皮长睫毛，目光里充满智慧和胸有成竹，举手投足恰到好处，感觉他能耳听八方眼观六路，一眼能看穿别人的心思，和他一起让人感觉特别舒适、放心、愉快而有重要意义，他说话时总带点玩笑式的讽刺味，但是那讽刺里又恰如其分地表达出对别人的尊重。
“小董，你已经由组织员副科级组织员科级组织员进步为副处级组织员，跑步前进啊。”他说。
“得益于在董老师领导时的校团委和学生会学习锻炼！”我说。
“你给咱组织工作抓得怎么样？”他经常这样开玩笑。
“高书记好吗？向老人家问好！”顺便问问我岳父。
“请董老师找机会帮忙，调我去给你当助手！”我很希望他调我到团省委。
“你还要我帮忙，组织部里把班上，近水楼台得月亮，身依天门观泰山，东来紫气满函关。”他每次都是这几句话。
客气逗几句后，开始轻松自然的私人交流。我还称他老师，这也是事实，在学校里没特别处，现在这种称呼让彼此更亲近。工作后，和他在一起，我啥话都说，不再拘谨，每次都是我说的多，他听着，认可的，就爽朗地笑出声。我给他讲很多档案里发现的趣事，有个男市长档案里有一次把性别写为女，我们知道是错，按照程序，函询他，说想引起上面注意别忘记他；有个公安局长是汉族，婚内婚外生多个孩子，怕被发现，把婚外生的几个孩子户口本上写为不同少数民族，一家人来自几个民族，等等，这时他就逗我，说我没把好关。
他经历丰富，接触圈子里都是高层，重要信息源很广，再加比常人聪敏机灵的天资，在我眼里，他对自己的前途对一切都尽在把握中。我们经常会说到大学里都知道的领导、老师和事情，也谈彼此知道的政界圈的人和事，包括一些传闻趣事，动态及打算等。
“你说我现在怎么发展比较好，董老师！”听到个别调整的消息后我经常去请教他。每次听到调整的风声，大家私下就会跑动打探，如大海里的潜龙搅起波浪，很久才能平静下来。期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都感觉自己万事俱备，都在寻觅那股东风，扬起自己心里的风帆，有如愿的当然就有不如愿的，有如意时也就有失意时。谁都明白道理，可谁都难接受不合自己理想的现实，有人说，生活就是痛，官场里的人更痛。
“问问高书记意见，他老比我明白，如果是我，现在别进团省委，处太多了，你已经是副处，主动申请下基层，弄个正处，团市委书记或地委书记，有阅历后直接进团省委班子或再回组织部，任实职或副厅，要保持动，同岗位不久留。我总结了我的规律，一个地方三年，团省委时间已经太久，这次调整，我想进省委，看来不行，没办法，估计也得走基层路线！”我叫了几碟小凉菜，我们喝啤酒聊天，他穿身运动服，看上去精神焕发，朝气蓬勃。
“你要走的话，那我不想去团省委了，知道大概去向吗？来组织部，奋斗部长吧”我问他。
“你给我调过去，我当然求之不得，但是可能吗？没办法，你也不给高书记说说，他老总办法大。你们领导给我提供几个选择让我考虑，一个是大企业董事长，我不擅长经营，咱一直在政界，大学学的也是政治，一个是龙溪市，一个是渭川市！”他说。
“龙溪？龙溪是我老家啊！书记还是市长？太巧了。”
“是吗？我不知道你是龙溪的，书记我都懒得去，还市长，我了解那里，条件很差，我还在考虑！”
“你去吧，那里条件虽然差，是中央省上重点关注的贫困地区，容易出政绩，提拔快，是组织信任你！”我给他列举了好几个曾经在我家乡工作过，现在是副省部级领导的名字。
“呵呵，组织部的人整天就说这句话，你已经炼成了！”他笑起来。
“董老师，你如果决定去龙溪，想办法把我也带去，我辅佐你去给我们家乡做贡献，你能去龙溪是我们家乡的光荣，我感到骄傲自豪，完全没想到，我热烈期盼龙溪能有幸迎接你！”
“到时看吧，给你岳父聊聊，程序你比我清楚啊！”
也是在接近金秋，与我拿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相同的日期，我接到调令，去董书记治下的龙溪市，任团市委书记。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我家乡龙川县隶属于它，衣锦还乡，而且可以为家乡做事，报父老乡亲的大恩。另外，从大学第一次见到董书记的那时起，受他影响，我就梦想当一名团书记，穿上他一样款式的小西装，学他说话的方式和风度，这么多年后终于如愿以偿。
董书记去我老家任职后，来找我的人更多了，关于我和他的关系，有各种各样说法。有人说董书记是我高中时的班主任，我冬天早起给办公室生火，董书记被提拔到大学当老师后把我录取去的，有人按照都姓董，说我和董书记是一家人叔侄两个，等等。这次我们一起工作，传言翻倍，熟悉知底细的人比如郭书记这些知道董书记是我老师，是大学学生会时的领导。
中国人心里的师生关系是继血缘关系后的第二亲近关系，在官场，师生关系比血缘关系更管用，不属回避范围，名正言顺，无可厚非。这种起源于东汉门阀制度的特殊关系虽然在各个时期表现形式不同，二千年来，其实质被延续下来，民间也把师生师徒情视为优秀的传统礼仪之一。郭书记来找我的次数更频繁，彼此早已熟悉，我们私下交流也不再含蓄拐弯，就是想让我给董书记说说，把他提拔到市班子，我把我曾经在月亮湖遇到过王泽中和我小学宋老师跑计划生育的事给郭书记讲后，我们俩专门去那旅游，其实是去找王泽中和宋老师。
宋老师还在，这次他没躲我，把我们带到他家里，倾其所有招待，聊了很多。我开始没说郭书记是我们县委书记，也没告诉他我的工作，他还以为我在上大学。上次我和高小红来这里旅游碰到他时，他一声不吭，我知道有缘故，怕认出走漏风声，就没多问。聊天得知为躲避计划生育，他带全家外出无目的乱走，“佗乡各异县，辗转不可见”，也打零工也乞讨，走走停停，去过的地方大多连名字都不知道，后来爬上一辆山里保密军工厂专用线的煤火车，被带到此地，感觉应该没熟人，不怕被找到，就停留下来，开始时全家钻地窝，现在情况改善，算落脚稳定了，租了个院子住着，老父亲已经过世，大的两个女儿和本地人结婚成家，逃跑中确实如愿生了个儿子，现在也快长大，可淘气不听管束，倒成了老年闹心事。
据他讲，他和王泽中在这里算是邂逅，不过很早就认识，而且是好朋友，王泽中在高中阶段去我们那里写生时经常去我们小学，他在街上叫卖鸡蛋被王泽中听出口音，王泽中自己说来旅游，写生画画，喜欢这个世外桃源，就不想回去了。王泽中给他说过我上大学的事情，别的都没说过，没讲过他上大学，更没说画展获得大成功这些任何事情。我问他王泽中现在在哪，他说他也不知道，那次被我遇到后不久，王泽中又走了。
“看来这家伙真不想和熟人联系了，如鸟，一旦窝被发现，就挪窝。”我说。
“说要去哪画画，听话音可能去敦煌沿着丝绸之路西行，说以后会联系，走前给我留下了很多画，叮嘱万不得已不要给生人看，也不要送。”宋老师说。
“王泽中现在是世界名人，政府都在一直找没停过，外国名画收藏家在求他的画，我们大学成立了他的研究室啊……”我告诉宋老师。
“是吗？我那次听见你在说啥，也没听明白，现在慢慢想，他话里有话，是个怪人，怪人……奇……才”宋老师反复这样自言自语，进入到回忆场景中。
“这是我们县委郭书记，你当老师时他是副县长，旱灾严重那年他来过我们村。”我介绍。
“我说看着有点眼熟，不过都变了，我这些年脑子也不好用了。你们今天来，不会还是计划生育的事吧？”宋老师说。
“现在政策完全变了，要求生，不生要处理！”我说。
“是吗？现在还咋生，呵呵！”
“不生要处理啊，你不怕吗？”
“变化这么离奇？一个极端一下到另个极端，一把老骨头还咋生呢？难道我注定要和计划生育政策作对一辈子吗？太不可思议了。”宋老师摇头，心情很沉重的样子。
“呵呵，计划生育的事和你无关了，放下心。”我说。
“那就好，我怕了一辈子了，也不是怕，是内疚，觉得对不住组织，对不住党，也因为死脑筋，自己吃尽了苦头，如果现在又要让生，我更完不成任务了。”他说。
“郭书记能让你又回去当老师，你还想不想去？”我问他。
“这还用说，我立马就去，我梦里经常在咱们学校给娃们上课呢。”宋老师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