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家,我都把极短的时间花费在接待奔着我的工作岗位和背景而来的陌生人,无时间和家人交流,远离村里那些一直爱我,期待我的人,包括史建国,多年再没见几次面,见也就几分钟,不再和一起土生土长的邻里乡亲连在一起。翠莲不止一次给我说,碎阿公,你每次回家才呆个把小时,和我们说的话没十句,都是和那些人喝酒聊天,那些人为啥以前不来看你,你那么困难时他们在哪,断顿到学上不起还不是芳芳接引你一把度过,现在你忘记了这些,这些陌生人名姓都不知道,突然亲得不得了。我说,翠莲,我身不由己,就当是工作的一部分吧。翠莲说你的工作是为人民服务,我说这可能也是为人民服务吧,翠莲说这也算为人民服务的话,说服不了人民。
子欲养而亲不待,人生无常难料,母亲突然走了,再没和她说话的机会了,心里猛然间空荡荡,房子里一股股冷气钻进全身,我感觉一个人被抛弃在陌生的荒山旷野,无助哭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孤独把我要吞噬掉。如之前每遇到新的活特别场合那样,我眼前又出现天使魔鬼们晃动着,里面有唱杨柳叶儿青的声音,场面却到处都是火铜对肉体的严厉惩罚,毛骨悚然不忍睹视,如梦如魇,我哭得无法自持,忘记身边的高小红。
翠莲把我拉起来,让我去给客人们打招呼。屋里院里都挤满人,几乎没熟悉的乡里乡亲,都是穿着体面的生面孔,我知道他们是来自不同单位的领导或领导派来的人,我在给他们发烟的过程中,他们都一一自我介绍。
过了不久,县委郭书记也来了,我们村里人都认识他,他来过我们村两次。第一次是多年前抗旱时,他是副县长。第二次是史建国篮球打出名,团省委给我们村赠送全民健身器材和图书下乡活动的仪式上,这时,他已经是一把手。前两次都因公事来,这次算私事。其实自从我在组织部上班后,每次来省城,他都会来找我说话或者一起出去吃饭,虽然年龄相差十几岁,我们已经成了很好的朋友。一帮孩子跟在后面,指指点点说着什么大鼻子县太爷,史队长这些走过来向他问候致意,郭书记举手向大伙回礼。他拉着我的双手表达悼念和慰问,进屋烧纸致哀,跟他一起来的办公室赵主任把一条县委县政府落款的黑色挽帐挂在屋檐上。
“请节哀顺变!需要帮忙的事直接说,在自己家乡,没啥不好开口的,回去后转达我向高书记的特别致敬,欢迎他老拨冗回家乡指导工作!”郭书记一起来的还有市里的人。
“一定要把这次葬礼办好,董主任前途无量,对我们工作一直很支持,我每次找他都热情接待,提升高度,办出家乡人的真情厚意,突出文化特色,收到出其不意的结果。”我听见郭书记给办公室赵主任叮嘱。
郭书记和赵主任亲自出面组织,葬礼场面的热闹冲淡了母亲去世的悲哀气氛,演变成一场持续几天,欢天喜地的官民大聚会大联欢。平时讲究级别次序的领导们在这种场合无论级别,和普通客人喝一样的酒,吃一样的饭,抽一样的烟,进而丢掉面罩,放下身份,打成一片,拼酒娱乐。
市统战部张部长是唱戏人家出身,他爷爷和父亲是本地有名的张师,祖祖辈辈唱牛皮灯影戏有名。年初四把老先人神位送走后,各个村都要唱灯戏。本地人自己不会唱,请外地的戏班子来唱,戏班子来自不同地方,经过竞争,张家湾的张师稳稳赢得广泛认可,独占鳌头,请他班子的村最多。张家湾虽然离我们并不远,可属于另外一个不同的县。张家湾祖传出戏子,在龙溪地区有名。据说张家湾人不靠种庄稼,主要靠唱戏。种地是女人的事情,男人从正月初几出门唱戏一直到夏收时节才回来,整个前半年都在外头唱戏。之前不同村请不同唱戏班子,所以几个村在同时唱,观众基本都是本村人,后来张师垄断后,各个村排队轮流唱。这是通过实力竞争,没凭借谁的关系,能达到完全垄断的张师肯定有过人之处,观众很多,邻近几个村的人占满整个场地。张师唱戏一直唱到县政府所在地威远镇西河村,当时的县委书记就是那个村人,看戏时喜欢上了张师,把张师儿子叫去当了通讯员,然后慢慢一步步上来了。
对不懂的外行来说,张师嗓音洪亮中带点点沙哑,天生有唱老生的那沧桑磁性。最折服人的是他性格非常沉稳,不慌不急,不像别的戏子,在屏幕后面脚忙手乱,一会儿整理待出场的人物儿,一会操作已经出场的人物儿,一会儿转身指挥身边的搭档们,一会自己拉二胡,一会儿给嘴里塞冰糖润嗓子。总之,没一刻消停,一场戏二个小时下来,整个人大冬天被大汗煮透。张师完全不同,一个人能达到那那样的“稳”确实需要修炼,估计主要还是性格就那样,他似乎整个人的心思和灵魂经常不在身边,不在和他周围的人一起,而是在几千几万里外的九霄云外甚至更远。别人很尊敬地称张师,他似乎漫不经心地应一声,看上去打不打招呼他无所谓的样子,话不多,年复一年唱灯戏而被煤油灯熏坏的眼睛总湿润着,有点像老李石匠。唱戏时,他“哎,走啊……”一声叫板,任凭伴奏乐器一直就那么反复循环演奏,他开始抽水烟,似乎不知道他在唱戏那样,眼睛一眨一眨,不知道在想啥,任由弦索运作,他好像在梦游,最让人称道的是全班人马配合非常默契,心领神会,无需他转过去指挥,想起来了,抬起手把贴在屏幕上的人物儿动动,观众看着起码戏还在演,等水烟享受够了,才开唱。观众在外边使劲鼓掌,很多时间掌声淹过他的唱声,也看不出他激动或高兴,还就那么一本正经地又漫不经心地唱,一直到深夜。总之,大家都说好肯定好,而且被县委书记看中,更证实了这点,也算“稳人”老张师修成了正果。
张部长遗传了爷爷和父亲基因,最喜欢唱两嗓子,统战工作要尽可能广泛接触社会各界,在各个地方只要遇到热闹场面,人多,喝几杯酒,张部长都随口唱戏,说他不费吹灰之力能唱几天几夜不重复一句,不像一般当大官的,性格也很随和,和群众能打成一片,喜欢热闹,被起了个外号“张大戏”,这次他感染了郭书记,平时不苟言笑的郭书记原来多才多艺,不仅会拉板胡,也能唱秦腔,他把县秦剧团的几个名角叫来。我们村仁寿山上吹唢呐出名的小许师这些人都参与进去,在我家门口碾麦场里搭起一个戏台,郭书记和张部长给大伙唱大戏。我们村的人点了他们喜欢的戏,比如《两亲家打架》、《种麦》、《浪花园》、《顶灯》和《洗衣裳》等,他俩真都能一字不落地唱下来,让大伙敬佩不已,气氛如过年一样热闹。
出殡那天,来的客人更多,一辆辆气派漂亮的小车鱼贯涌入村里,沉寂了千年的偏僻村子见证了权力职位衍生的热闹和体面。我们的老祖宗王进士当年官至宰辅,被传能降服东海龙王,凤凰背着出行,其实不过是坐人抬轿子,穿身花里胡哨的粗布袍子而已,他根本无法预料和想象今天的场面。这么多平时只能在电影里看到的身影乘坐优雅气派的小轿车出现在乡亲们眼前,如在演戏。其实是在演戏,有时真事是演戏,演戏是真事,什么时候是戏什么时候是事,很难分清,不需要分清。
“家田就是我们庙儿嘴‘混沌’洞的原人,化解了番子下的魔咒,打开了我们的荣华富贵。”李福来说。
“可以看出你妈在世时人缘多好,这么多人来悼念送行,不少也是奔着前程来的!”高小红说。
“是!”我应答。
“也有奔着我爸来的,大多奔着组织部来的,位置是本质,人是现象,好好学学本质和现象的关系!”高小红说。
“好。”我应答。
正说着,没想到让我难以面对的情况出现了,我看到老队长、余粮这些老人陪着芳芳父亲从巷道口进来了。我眼前出现李福来告诉大伙我高考成绩下来那天的情景,不过,今天这些人已经都离不开拐棍了,有几个我一时还认不出,一瘸一拐,神情庄重地走来,手里都拿一卷纸,生活条件好了很多,这些老人不再穿补丁衣服,让人感觉宽慰轻松很多。
我的心突突跳起来,不知道会不会出现难以收场的场面。我知道,芳芳父亲一直把我们村当老家,红白事情都不会落下,没想到这次他也会来。应证了母亲说的理的份量,我胆怯不敢去和他们打招呼,想假装没看见躲进人群,又怕芳芳父亲知道我看见他了,就站着没动。他们进屋烧纸后出来,和扁人、炮三等村里人说话。多年没见,芳芳父亲已经是年迈老者,但看上去依然那样乐呵呵,大气体面。我知道就算我不打招呼,他不可能做出让大家难堪的事情,不过我和他已经四目相对,无法装没看见,懵懵中走向他。
“家田!”还是那熟悉的声音。
我给他敬烟点烟,目光不敢直视他,更不知道如何称呼。
“家田的老丈人都是书记,这个是刘书记,省里的是高书记,你娃本事大,以后找个中央的书记!”扁人也老了,不过还是那样爱开玩笑。
记忆里穿破烂衣服,戴斜耷拉帽舌的扁人现在焕然一新,全身上下都是工整的新衣服,帽子也是新的,有棱有角,乍看是从哪来的干部,以前总沾满土的脸也洗得干干净净。如果把现在的扁人炮三李福来等和郭书记张部长这些官员们站在一起,从衣着已经很难分清谁是农民谁是县长。时代在飞速进步,普通人的生活水平日新月异,突飞猛进地改善着,农民的面貌代表一个地方的真实面貌,看到这些,我总想起史建国说的话,这是个难得的盛世。
扁人的玩笑把气氛缓和下来,尴尬冲淡了,芳芳父亲接住我的烟。
“孩子,你是好样的,我还是那话,我看好的人没错的,你天性好,知道路该如何走,一直就这样走下去,前程无限,不辜负大家的期望,给国家多做贡献,个人的都是鸡毛蒜皮小事,别多想,今天看到的情况我高兴!”芳芳父亲给我说。
我扭捏地站着,不知道说啥。我很想问芳芳工厂现在怎么样,小兵大学毕业后在哪里工作等等,很多很多想知道的事情,可是话到嘴边又全咽了回去。
“听到你姨夫说的话了吗?”
奇怪的事发生了,停在桌子后面的我母亲突然说话了,而且慢慢坐起来。坐在炕上的人有几个吓得从窗户里跳出去了。
“老人又回来了,没过世,真是有福之人啊!”余粮和老队长几个老人感叹,然后他们过去赶紧把我母亲扶起来。
“听到你姨夫说的话了吗?”我母亲又问。
“听到了。”我赶紧回答。
“要记住!”她说。我说好。
我母亲醒过来让我高兴难言,奇怪的是她对屋里院里的景象没知觉,也没问,毕竟是高旬老人了,古话说人老如孩童,她起来和芳芳父亲聊了很久,然后跑去直接在厨房里把她那个包裹拿出来,展示她给我和芳芳准备结婚时用的东西。
“好好好,老嫂子,都很好。”芳芳父亲应答着。
“赶紧忙去接待县长们吧,你当主席了我们村装不下这么多来巴结的人,我叫你老丈人去我家喝茶!”大大咧咧的扁人粗中有细,拉着芳芳父亲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