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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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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连载

第二章

我周末回家时,还没到村口,远远就看到最前面开路坯的人挥动着羊角镐头,在漫天的土雾中晃动着身影。

“路到我们村了,我们村有路了!”我难抑激动,跳跃着喊起来,“我们村有路了,我们很快和城里一样了……”

村里的一山一水祖祖辈辈都是原始状态,终于看到人改造的迹象了,是惊喜的进步,我们和时代在接近。

工地附近聚了很多老人和孩子,他们用瓢瓢罐罐给修路者送来了吃的喝的,然后爬到山坡上像欣赏啥特别景致那样,目不转睛地看修路的人,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脸都如绽开的花朵。最前面的开路梯队中有一个我老远就认出来的人,我们村的“老扁”。不知道他绰号的来由,我们小孩子们不敢这么叫,大人们都喊他“扁人”或“老扁”,看上去确实有点扁,高个头,体型向两边发展,有宽度没厚度,像用纸板剪出来的,脸盘大,额头宽,鼻子扁,口大,稍微一笑,嘴角就扯到两耳根,整天乐呵呵的,看见人还没开口说话,先笑,笑的时候,整个人显得更扁。扁人头上戴顶浸透白汗渍的旧中山帽,冒舌要么耷拉在这边耳朵上要么耷拉在那边耳朵上,从不会定位在额头正前方,上身穿件故衣市场鸡蛋换来的破四干兜,到处开裂,口袋外翻如掏出来悬着的鸟窝,下身穿宽而短的旧条绒裤,老婆做的圆口布鞋笨拙又大,外八字撇开的腿,走路时,活像喜剧演员演出,经常夸口别的不敢说,没他害怕的力气活,一百多斤回销粮从五十里远的路源镇粮管所挑到家,中途担子不歇地。和他一起开路的一帮后生个个人高马大,一看就知道力大能吃苦,他们的表情被尘土模糊了,都机械般夸张地晃动着身体,不停地给手里吐唾沫。

扁人看到我,停下镐头,先走到瓦罐处,提起一罐仰头灌了半天,然后拉衣襟擦了擦嘴,嘴巴周围焕然一新,脸其它部位还是土色。

“大学生,来露两手给我看看。”他还是那样扁扁地笑着对我说。

“呵呵,你真了不起,把路领到我们村来了!”我说。

“革命是干出来的,不是你那样在凉房里等来的!”

喝完水,开了句玩笑,他迈着外撇的大步子又去舞动镐头,我爬到工地一侧的山坡上和孩子老人们观看这激动人心的场面。

路真快来了,我们祖祖辈辈都在盼望它。大山深处的我们因为没路而落后,因为没路,我们不敢梦想外边的世界,因为没路,我们觉得低人一等。

开路和铺路梯队是最关键的,队员都是以一当十的汉子。开路的“扁人”们在斜度超过六十度的陡坡上挖出路坯痕迹,第二梯队跟在他们后面,扩展出大致路面,铺石头的梯队整理好路面,铺上石头,这个梯队似乎还远在另一个山腰,不过狂风土雾过后,白苍苍的铺路石,在夕阳映衬下很显眼,让人心动。

盼头终于来了,看到希望了!

有史以来第一件全村最大的喜事,晚上,村里人在队长史老五家聚会,庆贺路到达。腊月天短,外地人歇工早点,返回各自的村了,炮三、扁人等我们村的人歇工很晚,他们直接从工地来到史队长家。

生活很差,这么重要的场合,也没什么特别的食物,史队长老婆炒土豆丝、烙二面饼犒劳大伙,从小卖铺买来了一大塑料壶本县酒精厂出的散酒,没通电,忽明忽暗的煤油灯让人如牛皮灯影那样,能听清楚声音看不清表情,老五家房子小,容纳不下多少人,院子大点,大伙们轮流进屋取会暖,用饼夹一些土豆丝,拿出来到院子里吃、闹、唱、说笑、摔跤、扳手腕。

“等修路的人都来了再喝酒,主要干活的没来,我们闲人不能动!”老队长张立仁接近八十岁,也特来参加聚会。他身板很硬朗,时而用手捋捋猪鬃样硬而浓密的胡子,精神矍铄,反应灵敏,心态年轻,爱热闹,好像是四五十岁的人,当了大半辈子队长,为人正直公平,在村民中威望很高。

“我们先唱《杨柳叶儿青》,等他们。”他提议。

“都来~~来了,在外面洗脸~~脸呢!”一个结巴小男孩说。

我出去看,门口的台阶上摆一个大洋瓷脸盆、几个瓦盆,炮三他们轮换勾着头洗脸,其实主要是洗脖子,估计领子里灌了太多土,嘴里发出扑噜扑噜的声音,听着很痛快,捏着鼻子左右甩头擤灌进去的土。扁人还是那扁样子,劳累了一天,好像没感觉,随便在盆里蘸了蘸,在脸上糊弄了几把。“庄农人洗脸,耳朵撇远!”他说。然后溜到一个蹲在地上擤鼻子的小伙后面,一只脚悄悄伸到那人屁股下猛向上一抬,差点给弄个狗吃屎,小伙起身追,扁人撇着八字步跑,像只老母鸭那样,烂布鞋啪啦啪啦声音很大,引得满院人吆喝大笑。

“摔一跤,看看谁厉害!”有人提议,两个人又在那抓来撕去摔跤。

“都操心唱好点,万一广播在录音,把我们录进去了,外地听到,唱不好,是丢脸的事情。”老队长指着墙上一个二十公分见方的红纸盒子谨慎地说。那是有线广播,从公社广播站用细铁线连接到千家万户,每晚六点钟按时响一个小时。

“杨柳儿,年年开花漫湾儿俏,漫湾儿俏呀,惹得牡丹笑颜开,杨柳叶儿青呀,惹得牡丹笑颜开呀,预备唱!”老队长领头后,大伙放声齐唱:

小哥哥,来到后山的花园里呀,花园里呀,遇见小姐观牡丹呀,杨柳叶儿青呀,遇见小姐观牡丹呀!

大步儿走来吆小步儿行呀,小步儿行呀,行一步来在了牡丹前呀,杨柳叶儿青呀,行一步来在了牡丹前呀!

红牡丹开得就像是燃起的火呀,紫色的牡丹儿彩染成呀,杨柳叶儿青呀,紫色的牡丹儿彩染成呀!

白牡丹白得就像是正午的云呀,粉色的牡丹如早霞呀,杨柳叶儿青呀,粉色的牡丹如早霞呀!

没看完牡丹偷看了她呀,满园的牡丹都赛不过她呀,杨柳叶儿青呀,满园的牡丹都赛不过她呀!

头上的青丝啊就如墨染呀,一对眉毛赛弓弯呀,杨柳叶儿青呀,一对眉毛赛弓弯呀,……

这是我们村人最喜欢的一首秧歌小唱唱词,祖传下来的,就算不准确知道里面的某个具体字究竟该怎么写,全村人妇孺老幼都会唱都爱唱,算我们什锦川村的村歌,是那地方人共同感情的凝结和触发点,二十多年后,我小时同学史建国在罗马加国长途火车上听到有人唱《杨柳叶儿青》,让亿万富翁史建国思乡不已,泪流满面,在车上来回跑,没找到谁在唱,就下车去找,最后没找到唱歌的人,因为听到了歌,他把这个地方视为第二故乡,当即决定投下巨资。

西北地区的深冬,夜里气温在零下十多度,穿着单薄破烂衣服的人们兴奋得不觉寒冷,院子被歌声、笑声、闹声涨满,有的伴着《杨柳叶儿青》摆步子,就像过年唱秧歌那样。

“今天是我们最高兴的日子,路到村口了,我们感谢扁人炮三这些开路功臣,都先给他们敬一杯吧!”老队长左手按住长胡子,右手举起酒杯,带头喝下去一杯,大伙吃饼、喝酒、划拳、唱歌,热闹到深夜,兴致不减。

“没酒了,咋办,售货员去镇上没回来,老婆没钥匙!”有人说。

“喝凉水!”有人建议。

“好,能喝凉水才算得上英雄,我这里还有两块饼,谁喝下去八缸子凉水,这两块饼归他。”炮三建议。

“说话算数,炮爷!”扁人马上应战。

“这有啥不算数的,我把饼放到炕桌上,老队长主持!”

“好,好……”屋里喊声高涨。

“凉水上!”有人喊。

年轻人跑着小跑一碗一碗从厨房的木桶里端来浮着亮晶晶冰碴子的凉水,两碗才能装满一搪瓷缸子,八缸子要十六蓝边碗,大伙从没见过数九寒天拼喝凉水的场面,都围在扁人周围伺候。他鼓着腮帮子,双手举着缸子仰头灌凉水,灌会伸伸脖子,有人从后背上拍几巴掌,个头大,能装,换气时都在炫耀,渗也能渗几碗呢。最后真喝完了八缸子凉水,不过没办法再吃饼了,饼被大伙分吃掉,他被人搀扶着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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