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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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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连载

第二十二章

回到家第二天一大早,按母亲吩咐,我用一条棍子挑着母亲自己编的柳条筐去芳芳家,里面装着家里孵出的小鸡娃,啾啾啾有点像知了那么叫着。

时间还早,地里没什么农活,修路的人还没出门,外边人很少。上山时,万金山顶的堡子正从海市蜃楼样的幻影渐渐变成清晰实物。出了山口,我把筐放下来,停在一处平地歇息会,顺便看看风景。才发现生于此地长于此地,可能因为司空见惯,从来没仔细品味过这里。人天天变老,世界时刻都在变新,一天从天边的云开始,太阳每天都新生一次,破云而出,朝气蓬勃,先照亮云的一侧,金光粼粼,瑰丽无边,另一侧依然是墨色,深夜的余梦,如山水画,淡然恬静,金色渐渐扩大渲染,润透云端,变成绚烂朝霞,五光十色,太阳从堡子角上露出来了,一点点地,还不那么耀眼,加速的过程都能看到,好像从油锅里浮起一块新熟的油饼,金黄脆香,阳君依时再升,天空亮透,彩霞幻为纯白,或丛或絮或簇或团或条或带,浪漫地游遍蓝天。

日复一日,又是一天,可赞!

这正是大名鼎鼎的日出,很多人专门跑去泰山看日出,其实在这里也能看到效果。《两小儿辩日》里说“日初出大如车盖,沧沧凉凉”,两千五百年前观察日出的小孩好像就在跟前,至圣先师孔子被他们的问题难住和遭到笑话的情形活灵活现。今早没白早起,第一次欣赏到日出全过程,心情高涨起来,我把棍子拿起来对着朝阳舞动,不经意看到了奇怪的事情。

在我正下方大概隔两条地埂下,看到有黑色影子,这么早,地里没活干,咋会有人呢?心里嘀咕,不会是遇到鬼了吧?眼下的大湾是叫老阴湾,据说是阴宅风水地,远离村庄,村里鸡叫的声音在这里听不到,全村从古到今的坟堆都在这里。但是我想天都亮了,不可能有鬼,手中拿着棍子,不用怕什么,自己给自己壮胆。我睁大眼睛仔细盯看,发现那影子在移动,又好像是在原地。确定对方是人之后,我不再很害怕,想看看这么早他到底在野外干什么。再一看,原来是两个人,刚才重叠在一起没看清,移动过程中分开了。我本能地觉得有故事呢,不自觉地停下手里的棍子,屏住呼吸,以免被对方发现,蹲下身子继续观察。原来是一男一女,搂抱在一起。因为太远,认不出是谁,女人伏在男的怀里,两人把脸贴在一起,胳膊抱住对方,脚为基点,上身如同机器人那样左右摆动,过了会,男的转头看周围,我赶紧机警地趴下,似乎没被发现,他们继续着,男人很利索地跪下去,跪在女人前面,活像只跪着吃奶的小羊羔,对方则稳如磐石地站着,两只手抱住跪着的男人的头。

“这是在干嘛?”我愣住了。

惊讶也很好奇,砰砰心跳,觉得全身血一下升到头上,呼吸也难平稳,筐子里的小鸡们啾啾啾叫声分外清楚,我感觉有点怕,觉得要出事,想赶快离开,万一有惊动被发现追上来,我不是他们的敌手,难以预料会发生什么。慌乱了一会,赶紧背起筐匆匆逃离现场,还是不自觉地回头张望,这时看到的让我惊呆了,男的圈腿坐在地上,女人骑坐在男人身上,两人像划船那样抱着对方身体晃动摇摆,全然不知道有眼睛在看他们,看得我全身燥热难受,心跳加快,跑过了山头,再看不到他们后,心慢慢静了下来,恍然明白,他们是在行男女情爱之事。按照距离,估摸应该是我们村人。这么早,跑这么远,大灾之年,草木皆衰,爱情之火依然熊熊燃烧着。第一次看到这种事情,让我很好奇,想看清楚点,知道是谁,我又蹑手蹑脚倒回去,没想到碰到炮三领着一帮小孩子来山顶“打雨”。

他扛根有两米长,十公分直径的深绿色铁管子,一头封闭,一只手里拿个三脚架,那帮小孩用一个烂柳条筐抬些所谓的炮弹。

“你这么早在这干嘛,家田?”炮三问我。

“我去转老丈人家,你们这是去干嘛?”我从来没见过打雨的。

“我去吵吵老天爷,吵醒了给我们下雨,走,跟我去学一招吧!”他睁着圆圆的眼睛,开玩笑都一本正经的样子。

“好,我也想看看咋打雨。”

“天天都打吗?都在这山顶打吗?”我问。

“不一定,按照专家讲的先观天象,再决定到哪打,有时去堡子里打,反正和老天爷打交道,总在高位!”他说。

“你们今天怎么不上学去?”我问那帮小孩。

“今天礼拜天。”他们说。

“这帮是真英雄,比大人强,打下来雨了我给你们记功,把你们的好人好事报告给老师。”炮三给那帮孩子说。

这样,我就跟着他们来到山顶,我想那两个偷猎爱情的人应该已经回去了,也没给炮三和其他人讲大清早看到的事情。

说是打雨,看着就像玩,春节放大型礼花那样,怪不得小孩一有空就跟着炮三。把那根粗大管子斜架在三脚架上,三脚架上有个方向盘那样的小圆盘,转动可以调节管口方向和角度,那帮小孩转动操作,管后端顶在粗弹簧上歇在地上。那些好像用旧报纸或旧书纸卷的所谓炮弹上有一根长十几公分的引线,炮三用火柴点着引线后把炮弹灌进钢管里,都捂住耳朵等会,看到一股烟和火团冲出来扑向空中,一声巨响,孩子们哇哇高兴得跳起来。

炮三给孩子们讲气象专家给他们打雨员讲的课,如何从颜色高低厚度等判断含雨云层,穿插进他自己的观点和见识,讲得津津有味。我也是第一次见这种新事物,感觉好玩,和他们一起打了大半天雨,一直到下午,他们要回去,我加快步伐,向芳芳家赶。

到芳芳家门口,在可以滑动的走绳上拴着的大黑狗已经认出了我,激动地扑过来,它是在我家长大再去芳芳家的,一直能认得我,我们家时我喊它黑虎,好久没见我的黑虎难以表达心里的激动,前爪爬到我胸前,鲜红舌头几乎舔到我下巴,它的劲真大,差点把我推倒。院门半开着,听到狗的反应后,芳芳走出门来。

“你来了!”

“是,家里有人吗?”

“有!”

我进院门,把背着的筐放到厅房前的台阶上。我和芳芳都是成年人了,私下交往太少,彼此害羞,不知道说什么话。她是那种沉稳的性格,站有站相,很端庄地站在那里,也没帮我,我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绢擦汗,原来我跑出一身大汗。

“进屋歇着,”她说,“我给你去倒水。”

“姨夫姨娘他们呢,小兵还没放假吧?”我问。

“城里我三叔家娶儿媳,他们去帮忙了,小兵学校放假几天,教室考大学用呢。”芳芳说。

“哦,他们哪天回来?”我边擦汗边问。

“今早刚走,估计得几天吧。”芳芳说。

我有点失望,高考后马上挑东西来向大人表现,结果他们都不在。

芳芳家条件接近城里的上等家庭,四合院很大,自家有砖瓦厂,四周全是砖墙,地面用水泥打住,三面大瓦房,剩余一面是个大花园,花园围墙上有水刷石冲砌的各种图案,花园里一颗枝繁叶茂的林檎树上挂满红玛瑙样水灵灵的果子,另有一棵牡丹树,还种了些草莓,正厅房门窗都是精细木工拼成的栅格,图案有讲究,她家的厨房都比大多数人家的正厅宽敞气派,我每次来她家,都感觉陌生拘谨。

芳芳给我端来了洗脸水,我大概洗了把脸,没上炕,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歇着,她又端来饼和泡茶,我边喝茶边寻思咋办,光我和芳芳呆着不好,走吧,又太仓促。母亲派我来其实是给大人和芳芳表态,大人不在有些缺憾,无法完美完成使命,好不容易来一趟,回去过几天再来又显得好笑。估计芳芳在厨房里给我准备吃的,我一个人坐着欣赏她家的摆设,随机脑海里又浮现出早上地里看到的景象,心里更忐忑不安。

过了些时间,芳芳过来收拾桌上的东西,估计要准备吃晚饭。天已经不早了,她没挽留我,我自己主动留下来觉得有点不懂事,家里没别的人,担心被芳芳认为我去城里读书学坏了,留下不好印象会影响大事。

“我回去吧!”我站起来望了望外边,怯怯地说,做出准备要回家的样子。

“回哪?”她问。

“回我家。”我说。

“你家离这里二十多里路,天都黑了,你咋回去,就委屈一夜明早回吧。”她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地说。

“我走路快,来时用了还不到一小时。”我给自己捞面子,其实我在路上花了几乎一整天。

“这么急啊,我们家连一夜都将就不了啊?”她说。

这话让我很难堪,她家的条件无论是居住还是伙食都上档次,我家无法比,而且她对我家和她家一样熟悉,话到这敏感之处,我无言可对,就权当作是自己被挽留了。

端走桌上原来的饼和茶,芳芳给炕上放了一个枣红色虎爪脚大方炕桌,桌面清漆下画着水彩花鸟,栩栩如生。“不会鹊声来报喜”,桃花绽放,高处枝头两只喜鹊在欢叫,好像唧唧要跳出来。

“你上炕,我去端饭!”芳芳说。

“我去端饭吧!”我说。

“不用,都好了,我不会做饭,简单吃点。”芳芳说。

很快,芳芳就端来饭菜。她自己擀的面条,鸡蛋肉丝汤,虎皮辣椒,爆炒土豆丝,凉拌拍黄瓜小白萝卜,清炒韭菜,辣椒油,炝葱花咸菜,还有一小盆油泼清浆水,上面漂几叶芫荽。

“你爱吃酸的还是甜的?自己调吧!”她招呼着递给我筷子。

“我都爱吃!”我接过筷子。

“你爱吃宽的还是细的,我给你切。”她又问。

“我都爱吃。”我说。

天已经黑下来。

我坐在炕上吃,芳芳端着碗站在地上吃,突然一种小两口过日子的甜蜜幸福感掠过我心头。

我们从小时被母亲教育去别人家不要吃东西,或者少吃,怕丢人现眼,去芳芳家要注意形象,我吃得很慢,芳芳已经吃了两碗,我还端着第一碗,桌上那么多菜几乎没动。

“多吃点,吃饱,不要在我家一夜饿瘦了。”芳芳说。

“吃饱了,我平时也吃这么多。”我回答。

我一边吃饭,一边在想吃完饭咋办,回去是不可能了,就我和她两个在家,这一夜咋过?早上在地里看到的情形又在眼前闪现,几乎让我坐卧不安。

“你在想啥呢?喝酒吗?我家有酒哩。”芳芳问。

“我没想,我不喝,我不会喝。”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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