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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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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连载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小兵要回学校,我不好意思再留下来,给芳芳悄悄说好我也回去,她说好。芳芳找来好多块方木板,我用毛笔在上面写字,小兵负责挑选写得最好看的凑成“仓湾建材厂”。

“姐,你取的厂名正规气派,我哥的字漂亮,珠联璧合,一定兴隆发达。”小兵说。

“好,你们两个在前面冲,我给你们把后勤做好!”芳芳特别高兴。

芳芳给我们做了丰盛的早餐。她正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女子,稳重,能干,天生大姐范。虽然没休息好,看不出来有多累,很早就起来去忙碌了。厨房里“炝”几声,淡淡青烟从屋顶天窗飘溢出来,偌大的庭院里浮来阵阵香味,她给我们端来葱油饼、蛋花汤、清炒四季豆和西葫芦娃炒腊肉片。

“你们要走远路,多吃点,园子里菜种多,家里人少,吃不及,豆角、黄瓜长那么快,芫荽开花了,我各样摘了些,给你家带去。”芳芳说。

刚才的一桌吃的几乎没动,芳芳又端来一桌。

手擀细长面,葱花炝芹菜叶浆水、油泼辣椒、油泼韭菜咸菜、一碟凉拌拍黄瓜和一碟芫荽凉拌小白萝卜。

“刚才的盐重,你们走长路口会渴,再吃两碗酸面,早饭午饭就算我给你俩都管了,心踏实了。”芳芳说。

芳芳干活一把手,看不出来心也这么细,吃完合在一起的两顿饭,我动身回家,小兵非得坚持送我出山了再回学校,我们的路不在同方向。

芳芳家在村里靠下位置,我去她家或者从她家回我家,要路过很多村民家门口。这是很头疼的事情。我小时怕狗,虽然手里拿着棍子,但是要经过那么多人家的门口,闯关一样避过或者对付那些高度警觉的狗们很紧张,大气不敢出,全身出汗。有一次我被很多条狗追赶围堵,一只鞋被狗咬住脱掉,要不是刚好有挑水的大人路过,用挑水担把它们赶走,会出事。现在我二十岁的小伙,不能再怕狗了,否则人家会笑话,但我还是尽量避开那些家伙。有句谚语说别吵醒睡着的狗。前天来时,我绕开密集的人家,从山后抄远路的,今天和小兵两人在一起,没必要再从山后绕远路,直接从村中间穿过。

农村人说麦黄六月,说明它的特别,意思是最繁忙最关键的收割时节,一年中这个时间人们都在地头边或碾麦场大显身手,今年大旱,本该最累最忙的村民们都在家里无奈地歇着,我和小兵路过时被很多人看到了。

“小兵,这是哪的亲戚,不多呆几天,前天刚来今天就走啊?”

“小兵,这是你姐夫吗?”

“是,我姐夫,大婶在忙啥呢?”小兵很有礼貌地应答着。

“小时见过,一晃长这么大了,看着确实不错个小伙,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

“想起来了,人家都说刘书记的女婿考上大学了,正是这娃,好事都让刘书记遇上了,那么好的闺女,恰好还能找这么好的女婿。你看,一看就招人喜欢,礼貌,话少能说方巧话,这娃比芳芳小一岁,属狗的吧,小时候经常来时我还逗他玩呢……你看到城里念书几年不见,成大小伙了,看着也是城里人的样子。”一个厚嘴唇女人连赞叹带自问自答。

天热人多,这次没遇到狗的围追堵截,不过被一路的议论声弄得我心慌冒汗,对能考到大学越来越没信心,成绩还没下来,万一落空,会是多大的失望和笑柄,牵连亲戚朋友。两个篮子里挑了芳芳装的蔬菜瓜果和别的东西,觉得有人在后面追赶一样,加快步子好不容易出了仓湾村,到阳坡山顶时,上气不接下气,和小兵坐下来歇歇,看到村里场边和路头还有人指着我们议论。

“哥,我把你送回去吧,这么多东西你自己太累。”歇一会后,小兵说。他也背了很多东西,都是芳芳让我带回我家的。

“不用,你要复习准备考试,我不急,天还早,慢慢挑回去,要么你去我家玩。”我客气道。

“我很想去,明天要考试呢,等考完试,我就来,包里有黄瓜,拿出来吃吃,你就回去。”小兵说。

“好。”我说。

我俩各拿着一条芳芳自己种的黄瓜吃,早上才从地里摘下,上面的嫩刺扎手,拿着就能闻到一股清甜的瓜香味,吃起来香脆爽口。

山顶上有阵阵凉风,俯瞰山下一直望到尽头,沟沟峁峁,坡坡洼洼,如一堆堆破烂的黄泥渣,光秃秃一片天下,寂寥悲凉。墚塬坡上挂着村子,有的稍大,就像我们村那样,绝大多数只有几十户或甚至几户人家。各处的山顶可见堡子,近的能看清形状,或方或圆,或扁或长,依势而成,远的则看不清楚,只是个模糊的点,如一个个烽火台,再加若隐若现的长城遗址,确有“列冈峦之体势”。

这里远离热带水汽,远离海洋,连绵高山,干旱缺水不是近几百年或千年的事情,有人说大的轮回每三百万年从头开始,叫沧海桑田,这里应该很早就是如此,成难以生存之地,人烟稀少,在这种情况那种年代,要建造如此规模之物,付出的艰辛难以想象,有多少有说有笑,幽默风趣,热爱生活的普通大众丧命于这些工程,献身于统治者势力范围的争夺。

“炮火连天,只为改朝换代;尸横遍野,俱是农家子弟。”都盼望明天会更好,明天是哪天?

“小兵,你回去吧,轻松考试,考出水平,再坚持一年就高考啦,你比我强。”我说。

“好,我要能有你一半就知足啦,哥,你慢点走,重了就放下歇会,天还早!”小兵说话声音温和,态度诚恳,是个很有教养的年轻人,斯文厚道,出身优裕家境,无任何浮夸之气。

就在我俩把东西归拢好,准备动身时,看到路上有个人慢腾腾走来,身后横一根长粗棍,双手背过去挂在那棍上,戴顶大草帽,盖住了半张脸。

“这人看上去有点熟。”我说。

“那等等,如果是熟人,你们一起走,更好,说不定他还能帮你挑挑东西呢。”小兵说。我俩又蹲下来,边聊边看来人。

那人越走越近,身影越来越熟悉,脸还是看不清,十几米距离时,我认出是史老三,就是过年时被侄子史建国在酒场打伤住院的史老五队长的哥哥。

“家田吗?”对方先认出我并打招呼。

“是,你去走亲戚了吗,老叔?”我应答。

“哥,那你们一起回去,我回学校了。”小兵原路返回了。

“好,你慢点,注意安全,小兵!”我说。

“没有,走啥亲戚。”史老三说。

我第一次单独和史老三在一起。他是四十多岁的大人,我是小一代,感觉找不到聊天话题。聊庄稼吧,我聊得深度不够,不会引起他的兴趣。聊学校里的事情吧,他不一定感兴趣,我自己也觉得好像刚从战场跑来的逃兵,还在胆战心惊中,更不想聊高考的事情。聊他们家族打架的事情吧,一般家丑不可外扬,他不会和我一个孩子家说这种事,出于礼貌起见,我更不便主动问这事,假装不知道更好,而且我也不感兴趣。

我没开口,他也没说话,我俩默不作声地走着。他在前面横背着棍子有些弓腰哈背地开路,我挑着两个篮子从容跟在后面。史家兄弟六人,都人高马大,身材魁梧,据说还有武艺。村里有人用《三国演义》和《杨家将》中的称谓,叫他们为五虎上将加一郎。十几个晚辈,人多,矛盾难免多。其实清官难断的家务事谁家都有,只不过人往往看不到自己身上的问题,别人的缺点被眼睛无限放大而已。史老太爷在世时,兄弟几个面子上还过得去,平时不来往,逢年过节还要在一起意思一下,这次过年,酒点爆了家务争执,兄弟叔侄为之打架,老太爷乘鹤而去,更加剧了后辈间的不睦。

“但愿能和好,亲兄弟为几十斤粮食几斤清油结仇,我们这地日子太清苦了。”看着史老三的背影,我心里很沉重。

我对他们的性格不很了解,琢磨不出特征,只觉得这兄弟叔侄们有些与众不同。

“你还在念书吗?几年级了?”过了好长一会,史老三问我。

他没回头看我,我怕他知道我是所谓的好学生,今年参加高考,真怕他又问相关问题。类似的问题已经被人问过无数遍,我也答过无数遍,由最初的新鲜自豪变得麻木到现在害怕。他出乎我意料的问题,让我顿时轻松下来,氛围的压抑感缓解很多,他不知道我的情况,他是我近期遇到的唯一一个问和别人不一样问题的人,我加快了几步,和他凑近些。

“也还在念,在城里上。”我说。

“你爸妈真是有决心,还供你去城里念书。”他有些感叹。

我再没做声,其实我真不想提到“书”这个字。

“没多大用,主要前头没人。”他说。

“老叔,你说得对,我完全能感觉到。”我认可他的话,期待他多说些读书考大学并非唯一圆梦途径的具体例子,无意的话最能开导人,让人放下某个执念。

“牡丹虽好靠绿叶扶持,朝里有人好做官,没人扶上不去,上去也坐不稳。”他说。

“是是是,确实是这样,我自己在这样躲避家务活,家里供我累得很。”我说。

“朱元璋文化不高,当皇帝,孔明文化高,只能做宰相。”他举例。

我感觉到史老三思想深沉独到,怪不得我俩悄不作声一起走这么久,要是换成别人,连捧带吹,他不虚不假,能让人静下来。

“老叔,我感觉你没从村里过来吧,你外面有认识的人吗?我想跟着去打打工。”我问。

“有啊,我现在就在城里打工哩,你想去的话,跟我去,就算你念书,假期挣几个也能贴补贴补。”他说。

“太感谢你了,老叔,我不太会干活,跟着怕连累你,不过我做事上心。”我说。

“不连累,都是简单活,挨家邻壁的,连累啥。”他说。

“那你哪天还去?我赶紧回去准备下,要带啥东西?”

我激动得几乎要流出眼泪,有时一句话一个人能开启一个新世界,我可以跟着他出门去锻炼,也能挣些钱,和芳芳结婚有面子,万一考上的话,贴补开销。

“不带啥,我工地上都有,我问你一件事。”

他停下来转过身看着我,非常严肃的样子,目光很严厉,五官端正,络腮胡子从鬓角延伸到下巴,脸上大部分被胡须盖住,不用洗脸都可以,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有男子汉长相和气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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