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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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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连载

第二十四章

“芳芳,芳芳……”叫芳芳的声音把我从梦里惊醒。我一看,芳芳比我睡得更实,门外有人在敲门叫她,天早已大亮,门缝里钻进来道道耀眼的太阳光,好像在偷窥我们的梦那样。

“有人叫你呢?”我赶紧推醒她,她起来跑去院里开门了。

我紧张得出汗,不知道进来人了咋办,跳下炕赤脚跑到院里。

“咋办,被人看见了?”我问芳芳。

“我也不知道,看你干的好事。”芳芳站在院子中央,也没了主意。

“芳芳,这么晚还没起来吗?”来人还在敲门。

“起来了。”她应答着。

“是邻居,赶紧藏在哪吧。”芳芳悄悄给我说。

我钻进他们家的北房,厨房对面的一间房子。这里是她弟弟的房间,炕头有个小书架,炕上桌子上到处都是书和本子文具等,这些东西对我有熟悉感,缓解了我的惊慌。我从里面闩住门,在椅子上坐下来看一个小地球仪。听到芳芳开了大门,我过去透过门缝看来人。进来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白粗布汗衫黑色长短裤,脚上是自家打制的麻鞋,戴一顶半新草帽。这里接近城里,人的穿着打扮比我们那里明显讲究很多,说话一举一动都和我们有区别。大多人家日子也很紧巴,不过他们总有些看不起我们后山里人。

“你爸妈不在吗?”来人问。

“去我三叔家了,过事情,娶儿媳。”芳芳说。

“哦,我说哩,我借秤用用,去后山籴点粮食,怕后山人的秤不合适哄人哩。”那人说。

“我去给你拿。”芳芳说着转身向厨房那边走。

“你爸妈去几天了?”那人又问。

“昨天早上去的。”芳芳应答。

“芳芳,听说你那女婿娃考上大学了,你真有福气。”那人基本没挪动步子,嘴里在说话。

芳芳没吱声,进屋取出来一杆秤交给那人。判断到来人不会进屋,也没发现异常,我紧张感消失。这个距离仔细看芳芳,她不紧不慢不急不忙,落落大方,让人感觉很可靠很喜欢,同时羞涩胆怯新鲜激动感一起涌来,觉得自己一夜长大了。

“你那大学生女婿来道喜时一定给我说一声,芳芳,你爸肯定要办酒席,我要来喝好酒哩。”那人接过称,还是抓着我为话题,估计说的一半是真心话,一半是奉承取悦芳芳,芳芳始终没接话题。

来人走了,我打开门出去,心里好像有鬼,怕被芳芳说,站在花园边,芳芳进屋端出来洗脸水和毛巾。

“洗脸吧,看你干的好事,见不得人。”她说。

“好。”我说,又在芳芳白皙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她的脸对我有难以抑制的吸力。

“谁都知道你是大学生了,万一考不上,看你咋办?”她说。

“我都奇怪,前天才考完试,分数得一月才下来,这些人完全靠猜测谣传,现在麻烦了,我真考不上,我不回家了,就在你厂里给你打工吧,要么跑到外地去建筑工地挣钱。”我说。

“考上考不上都好,我更爱过一步一个脚印的平稳日子。”芳芳说。

“真的?”我问她。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考上了我得陪你折腾,不知道折腾到哪天,我不求大富大贵,普通平稳多好。”芳芳说。

“你这样说,给我减轻了压力,真谢谢你,我的恩人,我现在就给你下跪。”我说。

“下什么跪?不用。我喜欢你昨晚说的那句话:人要有心。”芳芳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我怕考不上负了你供我的心,万一考上,找到你是我有福气,你对我这么好,我永远爱你!”我说。

“永远?”

“永远!”

“永远是啥时间?”

“永远就是天长地久,就是海干石烂……天荒地老……”

“不懂这些!”

“就是两个人一起到老一辈子!”

“记住你说的话!”

“好!”

洗漱完毕,芳芳给我们端来早餐,我俩依偎在一起吃东西。

“今天怎么办呢,我都不敢去厂里了。”芳芳自言自语道,她白嫩凝脂的脸上泛出晕红。

“没人知道我来你家!”我说。

“好的,那你今天赶紧回去吧。”她说。

“好。”我说。

我们继续吃东西,如同小孩子那样,给彼此用筷子喂菜。

“我又不想回去了,你说咋办?”我又舍不得离开芳芳,很犹豫。

“谁知道你呢!”

她只大我一岁,天性好,是家里老大,现在又在独自经营一个十几人的工厂,感觉她很成熟,是我的大姐那样。

“要么你今天别去厂里,能行吗?”我问。

“不行,他们等会会来找我,我每天一大早就去,很晚才回来,厂里很多活要干,你以为是玩吗?”

“那咋办?那我回去吧,万一他们发现了不好。”

“好,还没结婚,就这样,多丢人,你这些是不是都是从城里学来的?”

“哪呀,你以为我在城里学什么啊?谁让我学啊?”我说。

“那你咋知道这些事?”

“谁知道呢,可能是本能吧!”

“哎呀,就学会了说,你的榜样就是这样?”

“我今天还回去不回去?爸妈他们哪天回来?”

“你不是昨天就要回去吗?谁知道你哩,他们估计这两天还回不来。”

“那你说我回去不?”

“自己定,犹犹豫豫地,还大学生呢。”

“可是我不回去呆哪,你要去厂里,我一起去了不好吧,他们都知道家里就我俩。”

“那就是了,要么你不回去就自己呆家里吧,我早点回来。”芳芳看到我不想回去。

“我想跟你一起去厂里。”

“不好,怎么跟个小孩一样,呆家里吧,我尽量早点回来。”

芳芳去了瓦厂,我一个人呆在她家里。昨天来时,虽然有些害羞,心里很坦然,就这么一夜的时间,心里觉得慌张,好像钻在别人家里做贼,想好好睡觉,躺下又睡不着。昨天我对她家暖阁隔墙上雕刻的蝙蝠、鹿、寿星和喜鹊、墙上挂着的字画非常感兴趣,仔细品读,今天心里很浮躁,啥都看不进去。我想跑到村后的山上去玩玩,但是这里人生地不熟,也怕出门被邻居看到,只好在院子里活动,去花园边看看。

芳芳父亲爱花草瓜果树,也会栽培,林檎树和牡丹树长势茂盛。牡丹花早开完了,叶子呈墨绿色很旺,叶根部有棕色花籽。牡丹在中国有二千多年的种植历史,一千五百年前的南北朝时期就被当作观赏植物,在中国人心中地位独特,被尊称花王。唐朝时万人空巷去观赏牡丹,“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花开花落二十日,”花期短暂,“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引人叹息。得文人墨客大书特书的国花在老百姓家照样茂盛生长,才为最可赞的品质,在牡丹眼里,无论贫贱贵富,都一样献上它春天的灿烂。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时代不同,身份和社会地位的象征物不同。如果在古代,芳芳厅房里暖阁上雕刻的福禄寿喜以及后墙上挂着的“体行世范,力学人师”中堂对联句子,起码要在诸侯以上等级的府上才能见到,现处乡间堂屋,照样自然雅致得体。人类历史的进步表现在人们之间越来越平等,平衡是自然的总规律,也是人类历史的主线和总规律。

林檎让人喜,一树芳果绿叶底,有的果已成熟,硕硕嫩艳的林檎果似乎在热情招呼来到树下的客人。如果生长在别的地方,估计在没成熟时就被摘光了,芳芳家只两个大人,两个几乎成人的孩子,能让果树安静地结出圆满的果实。树下的草莓丛里落了几颗果,红红地,心生怜惜。

“干脆摘林檎吧。”我突然想。

进厨房里拿了一个竹子编的篮子,搬来一把梯子,我钻进林檎树里,满眼都是绿宝石红宝石,挑最红的拉到鼻子边嗅嗅,甜滋滋清香扑鼻。“树枝高坠展霞绡,妆点清明景物饶。光景无多成实易,冰奁催荐泛凉桡。”不禁想起宋朝诗人董嗣杲的《林檎花》和李调元的《南海百咏抄》中的句子“久候浥晨雨成泪,佳果香腮尚未绯。难捧林檎瑶台向,风雨几经到枝魁。”

我在树枝间即兴随口欢快地自谱曲吟唱。

“啊,这么能干,帮我大忙了,话说得让人爱听,唱的比说的还好。”芳芳去厂里不一会就回来了。

“这么多也吃不完,烂了,咋办?”我问。

“熟的都摘完,我爸前几天本来就要摘,一直没时间,昨天还告诉我把林檎摘了,送给邻居,我还没顾上。”芳芳高兴地坐在那里挑选吃了几个最大最红的,摘了几十颗,她分成很多份,激动地给左邻右舍送去了。

很快又到晚上,我俩一起在厨房做饭,就在厨房吃饭,对她们家的生疏感基本消失,心里觉得这里是我的第二个家。我喜欢这个家,这个家丰裕高档,十全十美的是这里漂亮的公主是我的未婚妻。

我们俩在一起没有了羞涩感,俨然是一对对生活充满憧憬的小夫妻,边吃饭边说话,包括未来的打算。

“如果你考不上,我们在你们村里也建个瓦厂,只要真心做,会慢慢做大,我喜欢你说的路在心中那话,和我想的一样,不要先想别人的钱,先用心把事做好。”芳芳说。

“你的思想比我深刻,以后你是我的老师。”我很佩服芳芳。

“如果你考上了,你就把我放了,我不抱怨你,没什么,我能理解,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给你就一个要求,你记住,跟我在一起就说实话,不骗我。就这点,一定记住。”芳芳说。

“不是已经说……”

“姐,姐,开门。”这时有人叫门。

“我弟弟回来了,你别动,我去开门,你就说是今天刚到我家。”芳芳说。

“你怎么回来了,小兵?”芳芳问。

“我最后没去三叔家,上湾甄大爷在路边碰到我们,叫我给他儿子辅导下数学,他和爸关系那么好,咱爸就说我别去三叔家吃酒席了,去辅导功课,听人说我哥来了,赶紧回来看看。”我听芳芳姐弟二人交流,原来有人看到我了,看来说我刚来是不行了,我不知道咋说,觉得无法面对她弟弟,呆呆地坐在那等着。

“哥,你来了,我听别人说你来了!”小兵一进屋看到我,显得很高兴,我和他关系一直好,他也爱学习,性格随和,对人礼貌,尤其对我,可能因为都是年龄差不多学生的缘故,特别亲切,他只比我小两岁。

“是,小兵,你们哪天放假的?”我赶紧问。

好像他感觉到了什么异常或者是我自己过分敏感,觉得难堪不自然。

“我们还没放假,因为给你们高考让教室,放假几天,明天回学校去期末考试,你考得咋样?人都传你已经考上了。”他说。

“小兵,你知道,考试前天才结束,分数得一月才下来,那是谣传。”我说。

“就是,不过你肯定能考上,大家都看好的不会错。”小兵说。

我们三个同辈人也是同龄人第一次独立呆在一起,无大人约束,激动新鲜。小兵问我被老师表彰为学习榜样的事情,人往往不知道自己身上可能有某种光环,对喜欢那种光环的旁人来说,能把他们的心里照亮。

我想起一句话:你一直是我的榜样,我睡梦中都在模仿你,直到有一天我告诉你,看到你那吃惊的表情。

同为学生,小兵比芳芳更感兴趣我的光环,给我倒茶找酒,我们饭后一起来到厅房。

“我爸有好烟呢,他舍不得抽,我给你找。”小兵在柜子里翻。

“我不抽烟,小兵,你别找。”我说。

“你学学,真的是好烟,都考完大学了,轻松轻松。”他在八脚柜抽屉下的暗箱里找出来不同牌子的烟,我俩每人都点了一支,学抽烟,放纵自己。

“我给咱找酒,有好酒呢。”过了会,他又去翻柜子,拿来不同牌子的酒,给我俩每人倒了一杯。

“姐,你喝不喝酒?”小兵问。

“我不喝,你俩折腾吧,厨房里去给你们端菜下酒。”芳芳自己斜靠在炕头休息。

小兵跑到厨房端来下酒菜,我俩俨然小大人,抽烟喝酒,大人在时不敢这么放肆,都第一次抽烟,呛得咳嗽,眼睛被烟熏得流泪,侧着头向空中吐烟雾,平时也很少喝酒,不习惯白酒的烈性,两人都被辣得挤眼睛伸脖子,赶紧给嘴里塞几筷子下酒菜,喝几口水。

“你考试时间够吗?我平时还可以,一遇到正规考试时间总不够用。”小兵问我。

“拿到卷子时,不要紧张,万一紧张,就深呼吸一会,放松精神。我给你讲四遍法,我们学校王校长强调的考试方法,拿到试卷后不要一步一步向前推,一直到全部做完。要先把卷子快速看一遍,最有把握的第一遍抓紧答完,不能犹豫,感觉有把握的第二遍全答完,把握不大的第三遍努力,不会的最后交卷前几秒钟蒙上,我经常就这么做,时间基本都够用。”我说。

“这是好方法,我也明白意思,但我总想一步步从头到尾推过去,那样跳着做心里不放心。”小兵说。

“平时模拟题你就按这么四步去练,转变考试方法,感觉不行的马上找原因,改,有怀疑的学习方法,或者证明没效率的学习方法,请教老师。老师和医生那样给你对症下药,提出改正的地方,‘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解惑’不只是帮学生解习题,关键是教方法,给学生点悟,这才关键,好老师都知道,坚决改掉感觉没效果的学习方法,采用新方法,成绩就提高了。”我发挥性地给他讲。

“明白,哥以后给我多开导,我们那些老师不认真教,有几个纯粹在糊弄,有的水平不够,误人子弟,有水平的想让学生掏钱去他家里补课,有的不安心,想办法调政府部门。”小兵说。

“我们的也一样,目前我们国家教育界混子太多,影响着无数学生的人生,耽误着他们的前程,口号喊国家的竞争是人才竞争,主要关注点在引进多少人才数量,没关注如何让现有人才充分发挥作用和他们间的竞争。人才不是一劳永逸,捞到职称了一辈子都是人才,孔子都说活到老学到老。行政优势太大,主导一切,专业技术人才大多数想当官,就算不从政,挖空心思捞取光环头衔,这专家那带头,荣誉证书拿到手吃到老混到老。教育是一切事业的基础,竞争应该从教育界开始,最激烈的竞争应该在教育界,那样才会引得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我装作成熟地讲大道理。

“我赞同哥的观点,你说如何能提高学习效率,哥?”小兵问。

“学习的关键在于课堂,成绩好的学生都能课堂聚精会神听老师讲,爱记笔记,特别注意新知识点,每堂课都有开窍的感觉。如果课堂时间不能得到充分利用,课后请老师补课,没用。聪明学生都在课堂紧张学,下课轻松玩。好成绩来自课堂四十五分钟,绝不可能来自课后请老师补课,本末倒置,能好吗?”我说。

“我赞同哥的观点,一定要按照哥说的做,喝酒喝酒!”小兵招呼我。

我和小兵说的是彼此熟悉的学校里的人和事,有酒逢知己的感觉,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吧,讲一会,我俩一起出声笑,芳芳本来在旁边想迷糊会,刚要睡着,被我俩的笑声惊醒。

“两个半呆子合起来成一个呆子!”她醒来就这么说一句,又把头靠在那睡。

昨日良宵陶醉月,今夜时光温馨人。

直觉告诉我天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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