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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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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连载

第九十二章

芳芳的建材厂发生了巨大变化。一进她们村就看到高高竖立在厂里的烟囱冒着淡淡的青烟,轻轻飘向云端。贫穷死寂的偏僻村子从史前睡到现在,终于醒了,冒出现代社会的气息。厂门口的路都加宽用水泥打住了,大门上方钢筋焊的桁架上红漆喷印着我书写的厂名:仓湾建材厂。

放大后字很难看,和厂子的面貌不配,不仅不能增色,反而丑化了景致,就算取下来我再重写多少遍也就那样,不过芳芳不在乎写得好看与否,在她心里,我写的就是她最爱的,她不可能换。大门一侧的场地里停了好几辆拖拉机,另一侧有很多架子车,进进出出,装货卸货,人来人往,都是忙碌的身影。

我站在路边看我写的字,看这一切,这时,一辆手扶拖拉机拉一车砖瓦从厂里突突突开出来,在我眼前过去,开车的男人很像扁人,也戴顶扁歪歪的帽子,后面车厢里的砖瓦上坐一位翠莲那样壮实的女人。男人没注意我,那女的转头盯着我看,直到出了巷道看不到为止,从她的神情判断,明显不是我们附近人。

我来到厂门口,仔细观察这些来拉货的客户,有的说话口音和举动和我们那方圆的人不同,生巴巴的样子,不是本地人。

“师傅,这个厂的砖瓦质量好吗?”我问一个站在路边抽烟的人。

“这个厂是方圆最好的,砖瓦很好,不知道从哪请来了好烧窑师傅,火候恰到好处,没夹生没烧糊,声音脆亮,泼窑技术也掌握得好,颜色都瓦蓝蓝正得很,尺寸规整,砖再不打磨,直接砌门楼狮头,比别的厂子出的都大,那些掌柜的舍不得多用泥,这个厂子的掌柜的人好,是个女娃子,她想给客人能让一点就让一点,咱能感觉到,这个厂将来有大出息。”他是位年龄过五十的大人,说话很认真很专业,好像在有意教我一些砖瓦方面的知识,马上引起我对他的亲近感。

“师傅你是哪里人,听口音不是本地的吧,来这么远买砖瓦?”我问。

“我们很远,你看那边那四个拖拉机都是我们一起来的,我们在熟羊城董家堡,你听说过吗?离这里足足五十华里路。我们那也有瓦厂,都没这个好,这个厂这么下去不得了,现在几个乡的人都知道这里了,还有外县人来这买砖瓦,量很大,我以前也给别人烧过窑,我达不到人家这水平。好酒不怕巷子深,南方人不知道咋知道这个厂的,来烧一些盆盆罐罐,人人马马啥的,拿去当古董卖了好价钱,据说销量还很好,你说说。”从这个陌生人口里我才确知真有南方人来这里仿制古玩,炮三给我说时,我还以为是开玩笑逗乐的。

走进厂区,看到十几亩地大的生坯区堆码着形状和大小各异的泥坯,顶部用草帘子盖住防雨水,每一码有一人多高,十几米长,各行之间刚好可以过一辆架子车。制坯区以前是露天的,现在顶上搭了石棉瓦棚,以前人用赤脚踩泥,现在改为两个一米长风扇样的大叶轮在泥池子旋转搅动。

到处都是泥或土块,能看得出都处在良好管理下,井然有序,有模有样。我很想亲眼看到芳芳的工厂到底出多少种成品,都是啥样子,可是整个厂里存货很少,品种也不多。这时有一个窑正准备出窑,掀开的窑顶上冒着蒸汽,窑周围远远地围着很多人,欣赏风景样都在抬头观看冒出的热汽。

“喂,丢些洋芋,一下就熟了,天下最好的美味!”有个很熟悉的声音在喊。

我走过去一看,说话者原来是我们村里的董新耀,这让我很惊讶,他在注视窑顶,没看到我,我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哦,家田啊,你啥时来的?”他大吃一惊。

“我刚到,你怎么在这里?”我问。

“我们村里好几个人在芳芳这里上班呢,你还没见芳芳吗?”他问。

“还没,我刚从家里下来!”我说。

“芳芳忙得很,我去找她,你站远点,太烤,你受不了!”他跑过去不一会就把芳芳找了过来。

已经好久不见芳芳,再加怀孕的事,觉得有点害羞和尴尬。

“你啥时间到的,我这几天忙得再没去你们那边,前几天给你们拉去了几车砖修路用,翠莲咋样了?”她说,手里拿一个本子和铅笔,在记录啥,纸翘卷着,被灰尘搞得脏乎乎的。

“我昨天到家的,翠莲恢复好了,已经在工地了。”我说。

“那就好,赶紧去家里歇会,太脏了,正在出窑,热,我都不敢进来,没想到今年生意这么好,还没出窑,门口就有人等着拉货哩。”她说。

“怪不得我说看不到多少成品!”

“是啊,都拉走了!”

“家田,你先歇会,等我们歇工了把你老丈人灌醉,你来了他最高兴!”新耀说。

“去找刘书记,他老人家最喜欢的就是女婿娃来,今晚又是大酒场,我们早点歇工吧,芳芳!”有人提议。

“好,我去给你们准备饭菜,你们早点歇!”芳芳说。

“门口那几个说今天看到我们的脊砖很喜欢,想多拉五百,钱没带够,问能不能赊几天,芳芳?”有人问。

“能,给他们欠着吧!”芳芳说。

“有人说有南方人来你这里仿制古董,是不是真的?”我对这事最感兴趣。

“真的,不知道他们卖到哪去,听说很赚钱,好几个村的人都帮他们捏,你们村也捏,很多拿我这里烧,现在正赶一批,说拿去国际展,国际展在哪?”芳芳问。

“国际展就是给外国人看,不是地方名字。”我说。然后我俩同时放声大笑,两人都想起我高考结束后那天晚上我俩说起学俄语英语时笑的情景。

“家田来了,我昨晚上梦见在吃好的,梦见吃好的会来贵客,我就寻思是不是家田要来,你说我的梦咋这准呢?”这时,芳芳父亲已经听到我来,跑来了。

“姨父在忙啥呢?”我招呼芳芳父亲。

“我不忙,在家里和这些来拉砖瓦的人说说话,都是芳芳一个人管这些,你二叔给帮忙,我啥事都不管,别在这呆了,赶紧去屋里坐,我们女婿丈人干几杯!”他说。

“刘书记真是福大命大,你看人家这女儿,又乖又能干,这地方出了个大学生,刚好是刘书记女婿,啥好事都赶上了!”芳芳村里的人在我们后面跟着评论着。

“刘书记,今晚啥酒?”有人问。

“你们想喝啥酒我就管啥酒,大伙现在就歇工吧,把门口那些拉砖的客人都叫进来,这么高兴的日子,不喝几杯咋能对得住自己呢?”他说。

听见人说我来了,芳芳母亲也从院里跑出来。

“家田来了,赶紧进屋里,外边太热!”她招呼我。

“是,姨娘在忙啥哩?”我招呼她,想起芳芳信里说她妈肯定知道她怀孕的事情,我感觉特别不好意思,不敢正眼看她。

“我不忙,翠莲完全好了吗?”她问。

“好了,她已经在工地哩,我昨天到家的。”我说。

“那就好,都吓坏了!”她轻声应答道。

很多人连簇带拥跟着芳芳父亲和我来到芳芳家里。

“你快点去准备下酒菜,芳芳把我最好的酒拿出来,把门口客人都叫进来!”芳芳父亲向芳芳和她母亲分工。

很快又是一屋子人,院子里外也是人,如庆贺我上大学,我和芳芳订婚时我家的热闹场面,人们出出进进,大人小孩,男女老少都有。

“家田,先敬这几位远方的客人一圈,乡亲们,感谢你们老远来我姑娘这买砖瓦,这是我女婿娃,重点大学高材生,芳芳瓦厂门口的牌子就是他写的,让他敬各位一圈,再次感谢你们!”芳芳父亲说。

“哦,这就是门口我刚才碰见的那后生,他还问我为啥不在本地买来这么远买砖瓦,原来是二东家,还是大学生,真是水平高人一筹,幸会幸会,我们外乡人向你们贺喜,表达敬意,干杯!”那位和我说过话的外乡人和我碰杯。

“第一次和大学生碰杯,我们那里还没大学生!”他们中的另一位和我碰杯。

“芳芳,今天家田来,刚好又来了这么远的客人,怪不得我昨晚做的好梦,爸爸建议把今天卖给远乡客人的货价格降三成,算他们沾了家田的光,咋样?”芳芳父亲说。

“行!”芳芳没犹豫就答应。

“这样不行,都是乡里乡亲,都是真心人,你们的砖瓦比我们当地的价格便宜两成多,份量质量都强,啥都要本钱哩,这么多人工,把今天总价的零头去掉,就算我们沾了大学生的喜了,不能再降价,一回生二回熟,我们回去后给乡亲们讲讲,只要买砖瓦,肯定会来这里,我们那边正在修路,要建新农村,需要大量建材。”那位和我说过话的人说。

“好,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相会总在短暂间,今天务必请乡亲们吃好喝好,我高兴,你们输拳喝一杯,我输喝两杯。”芳芳父亲说

最近一直没吃好没休息好,昨天今天加起来步行近百里路,经过几轮碰杯,我已经不胜酒力,头晕,靠着窗沿半躺着休息,看一屋子人互相划拳拼酒。

窗外台阶上站了很多女人和孩子,有的手里拿着鞋底纳,有的编草帽辫,忽明忽暗忽远忽近能听到她们说话。

“你们看,这就是芳芳女婿娃,看着多乖,芳芳命大,生在富人家,对象又是大学生,占全了!”

“虽说是大学生,芳芳不比他差,芳芳模样好看,懂事能吃苦,办这么大厂子!”

“工作,名声,地位……变坏……农村,城里咋了?”

“文化……主席,开销,灯戏里……唉!”

“风气……骗子……黄花闺女还愁?”

“死心眼,让她留一个……万一……不亏死了吗……”

“金蛋,金蛋,我给你说呀,你是大读书人,你明白这些事儿呀。”我太爷在厨房后面的大榆树上喊我,有年暑假我曾经爬上去看过那里的鸟窝。

“太爷,随你吧!”

我爷爷对他父亲的总体印象是一个好吃懒做,啥心不操的人,踢光家产去钻机组织部门干部,捐了顶荣誉进士头衔,让在家等分配,一直没等到,后来知道给他弄头衔的干部是假冒,去找人家麻烦,饿死在路上,有的说被人打死了。我爷爷说过年过节没个地方给他父亲拜拜,全家不安稳,请老何师给我太爷招灵,院子正中央埋进个草人,放了些用物,撩起一个小土堆,家里安稳了。没想到没过多久,我太爷回来了,说他被征去参加鸦片战争军阀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每次他都立头功,什么人给他授勋,哪次是哪几人得奖,长官是谁,谁下的总攻,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掏出几块锈迹斑斑的牌子,说呵呵气能看清上面他的名字,可他身无分文,家人再没人信他,也懒得多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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