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天,很多学生也去修路,因为兴奋,鸡叫头遍,我就起来,摸黑拿了把家里平时不用的老铁锨,扛在肩头像模像样赶往工地。东方未晓,秃枝在寒风中摇来摆去咯吱吱响,有的冻断掉落在树下,路上落了厚霜,还没有脚印。
说是在我们村口修路,其实也不近,我们村在大山脚下,爬出村后的万金山才算出村,步行需要近一个小时,在半山腰,我蹲下对着山口看到似乎有人影,肯定是修路的人,更激动,巴不得赶紧去出一份力,尽快把路修好,车通到村里。
半山腰有个叫红岔岘的地段,叫岘,其实是条很深的沟,陷下去几十米,传说是朱元璋看到我们这要出皇帝,派刘伯温来斩龙脉,用宝剑点出来的。我们地处黄土高坡,都是黄土山,这个下陷的深沟里却是红黏土,成了稀罕物,周围几村的人从这里挖红土抹灶台或当水窖里衬防渗水,经年累月,挖走的土很多,使得沟越来越深越宽。我念村学时,一共两个年级十几个学生,教室是生产队仓库院里的文化室,老师是我们村的猴娃,官名叫王登基,他是民办,大多数时间在自留地里务庄农,把教室门打开叮嘱我们不要吵闹,预习,等他来了上课,有时我们预习一整天,晚上把教室门用锁挂住自己放学回家了。课程设置倒很全,每个双周星期五下午是劳动课。都是农村娃,每天放学后和星期天都得帮大人干活,我们害怕劳动,可是学校里有正规名称的劳动课感觉体面有档次,大家积极性很高,家里懒得大人使不动的几个有名的懒孩子在学校里都被王老师评为劳动模范,劳动课时他们自告奋勇带自家的铁锨、背篼和镢头。大多数劳动课是去红岔岘给王老师挖练字用的红土,王老师说他们本家王羲之的字全靠练出来的,砚台洗黑了一湖水,对他启发很大。王老师把我们挖来的红土泡成稀泥,他父亲是杀猪匠,用猪鬃做了几筐大刷子,王老师拿着在教室一面外墙上蘸红稀泥练字,堆积起很厚的一层了,我们大扫除时帮他刮薄刮平一点,他说他先用笨重的猪毛刷子在墙上练出功,再用轻巧的毛笔写宣纸,等于宰牛刀杀鸡,自然成。村民们借助这个红岔岘里的太阳影子位置判断时间,在夏天,荫凉移动到沟底哪条线时,据说是正午十二点,差不过一秒,冬天到哪是几点,他们都知道。没太阳的阴天,整个村好像乱套了,大伙的作息步调不一致,有的从地里往回走时别人从家里向地里赶,谁对谁错搞不清。
出村的羊肠小路经过红岔岘,因为深而远离人家,这个地方很古,在大白天都给人一种阴森之感,里面喊叫村里听不见。饿劫年代据说发生过抢劫,还有解放那年,一个走散的红军被赶到的自卫队打死在红岔岘,就埋在坡上。还有很多白胡子老头等传说,我太爷(爷爷的父亲)腊月二十九挑了一捆麦草去城里赶年集,卖掉麦草买了过年的香蜡纸表往回赶,来回近百里路,到红岔岘时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看到头顶明晃晃满天的星星,在红岔岘沟底他隐隐看到前面有个穿白衣服的人吆着一头白驴,心想肯定也是赶集回来的村里人,就放松下来,大声喊等等,可是对方没任何反应,一直保持那样的距离在前面走着,他赶几步,对方快几步,他慢几步,对方一样缓几步,始终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出红岔岘时,看不到白人白驴去哪了,想是遇到鬼了,村里根本就没人家养白驴,深冬腊月也无人穿白衣服,我太爷吓出一身冷汗,回来后得病卧床不起。
我爷爷兄弟两人,家境虽然穷,兄弟二人相敬相爱很和睦,被全村人视为典范。安排后事是人生的最后壮举,我太爷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想来想去一辈子没留下可以处置的财产,就说巷道口那棵榆树他留给二房(老二我爷爷)。这棵弯榆树自生自长,完全是上天的产物,他老人家不知临终生何灵感,处置几乎和他没干系的东西,却让两个儿子翻了脸,他在两个儿子的争吵声中咽了气,村人劝我大爷和我爷爷别争了,一棵疙瘩弯榆树,地埂上到处都是,先把老人送走入土为安,我大爷说关键是老人这样偏心,他寒心。兄弟俩一直为这祖先的所谓“遗产”耿耿于怀,面子上应付着,心里不暖和,那棵长在干土墙根的榆树并不知道有亲兄弟为了它较劲。后来我爷爷学了钉碗手艺,成本地人说的“碗儿匠”,谁家的碗盆碟水缸不小心打烂了,哪怕碎成米粒大的瓦渣,他能想办法对起来,用自己调制的胶给粘结实,小金刚钻在裂缝两侧钻几个小透孔,用细绳子和小补丁让烂碗烂盆重圆,冬闲腊月时挑着他的钉碗工具挨村挨户去“上门服务”。东三十铺村一户张姓人家孩子多,碗稀缺,看中我爷爷的钉碗手艺,谋算如果成儿女亲家,钉碗岂不免费?张老爷见我爷爷几次倒贴脸提几次亲事,我爷爷自己家没年龄相仿的孩子,没费啥功夫顺口给我大爷的重孙子董致远说了个亲事,这才治愈了扎在我大爷心头几十年的“榆树病”,老弟兄俩和好如初。
那女子叫翠莲,娶来后被我母亲赞称是喜神,说翠莲到哪哪里就是笑声和睦一片。有一次我周末回家很晚,在红岔岘遇到一个面目很熟悉的人,感觉在哪见过,并不老,没想到他说他是我太爷,我说不会吧,你去世时我父亲才七岁,对你的记忆不很深刻,你怎么会是我太爷呢?他坚持说是我太爷,给我讲了这个他给我大爷和爷爷分榆树的事,和别人传的完全吻合,我爷爷并没给我说过因为一棵榆树,他和我大爷不愉快的事情。
那棵榆树其实很不招人待见,树冠大,荫凉影响我家夏天碾麦子,摊在场里的麦子总晒不干,别人家碾完两场,我们还在折腾第一场。每年碾麦子时,我父亲就对着榆树抱怨,好像在抱怨我爷爷甚至祖上没在小苗时拔掉,由它长大,现在成了祸害。我父亲抱怨时我爷爷看上去有愧疚,不吭声。打听给别人卖,没人买。榆树没直的,不能盖房,木质特别硬,质地纤维粗糙,做成家具很快就裂得面目全非,节疤又多,没办法弄成可以上台面的细活,耐旱,在我们这很多,被人当作是除了烧柴别无它用的东西,直到后来被史建国开发成盆景,发了大财。
我说那你这么多年去哪了?说他去参加战争立功了,被人诬陷抓起来了,现在平反放回来了。
我回家后把这事给我爷爷讲了,包括对方说话的表情和穿的衣服,他说是他父亲,马上背了半背篼麻纸去红岔岘了。现在我又看到我太爷,还是上次看到的那样子,已经熟悉了,我直接喊太爷,他这次却和上次不同,不想和我说话。我说如果你真是我太爷,你会不会唱杨柳叶儿青?他生硬不展的表情马上软和下来,说他最爱唱杨柳叶儿青,我说那你唱唱我听听。他就唱:
白天盼春风呀夜里梦春风
春风吹到咱什锦川
什锦川的杨柳叶儿青了
什锦川的牡丹花儿红了
什锦川的芍药花儿红了
杨柳叶儿青呀
什锦川姑娘的脸映红了湾
姑娘是什锦川的春风吆
吹得少年人心上暖呀
吹得少年人心上暖
杨柳叶儿青
“家田,家田……”
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是我小学初中时的玩伴和同学们,他们昨晚参加完庆贺聚会,再没回各自的家,都呆在家住半山腰的何海家里,炕太小,睡不了那么多人,屋里冻得呆不住,几个人干脆很早上山来了。
“我们听见有人唱杨柳叶儿青,仔细听,原来是你,昨晚还没唱够啊?”
“我怎么听着是别人唱,我们不会是在幻觉中吧?”我问。
“怎么会是幻觉,难道你不认识我们吗?”他们说。
“那是谁唱?”我问。
“明明是你在唱,我们听到后返下来找你。”孝男说。
“我还想着我是最早的呢,大人有来的吗?我问。
“还没,这么早。”
遇到了同伴,心里的惊慌没有了。
几个小英雄顶天立地起来,很快到达山顶。我们在山顶遇到非常猛烈的强西北风,不得不把扛着的铁锨从肩头放下来抱在怀里,低头侧着身子向前移动步子。天空沥沥淅淅飞起了小雪,沙粒那么样的细雪,扑簌簌灌进领口里,化成水沿脊背流下,耳朵和鼻子冻得失去了知觉,我们一起高声唱“学习雷锋好榜样”,给身体发热,彼此鼓劲。
天开始蒙蒙发亮,从山顶能模模糊糊看到挂在方圆山坡上的村庄,公鸡的叫声此起彼伏,传得很远。这些精神可嘉的禽类,它们不知道主人们在艰辛无比的生活中垂死抗争,准时把他们从梦中叫醒,让他们看到早晨的阳光,知道自己还活着,还得早起,还有很多事要做,心要操。
那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跨在贫困划出的生死线上,一只脚留在人间,另一只脚跨进鬼门关里,缺衣缺食,没任何医疗扶助,全靠肉体硬扛大自然的严酷折磨。
除了鸡叫声,各个村子都看不到一丝生机,寒风呼呼发出淫威,忽紧忽慢肆意蹂躏着这里的生灵,最多的树就是特别耐干旱的榆树和杨树,野外也没有,只长在村里,稀稀疏疏的都掉光了树叶,赤裸裸摇摆在风中,扛不住的样子,天地之间弥漫着严酷寒冬的凛冽肃杀。
我对修路的满腔热情很快就被全身的冷冻和看到的凄凉景色灭掉,觉得自己的力量还不如一粒雪花,不胜一缕寒风,随时会被大风卷走消失在这荒山野岭某个角落,我很想家,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