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芳要来学校看我,在信里反复商量好久,终于确定了时间。
在她到来之前,几乎每两天我就收到她的来信。每个人心里天生都有一片缤纷五彩的乐园,后来被尘世的杂事侵扰,只能盼望明天会更好,人们见面时,这种细微的心理往往被情面和情境等因素干扰冲淡,交流过程总带有一定程度的做作,不能完全展示出内心。人类出现时,得到一种特别的福报,我们可以用书写的形式把内心表达出来,这种方式能做到不保留,不隐瞒,是无可替代的唯一方法,而且是最美好的形式。芳芳和我在一起时,能感受到彼此都很珍爱对方,享受爱给双方带来的温馨。不过从信里,我了解到她更多更深的内心世界,她的信一封长于一封,文字表达能力快速提高。她只是个小学文化的农村女子,其思想和文字运用让作为大学生的我刮目相看,甚至自惭形秽。
她的第一封信是这样写的(错别字已纠正):
家田,你好吗?
还记得能这么快给我来信,我心里好高兴。那天我们送你上车时,表面上我非常高兴,其实我心里很难受,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当时真想大哭一场,但愿我说的这些话不影响你的学习和心情。我和翠莲他们从车站出来后,就去镇上买了些东西,你知道我家里东西很多,都是我爸妈买的,我很少进城,就算来也很少买东西。我们那么多人一起在街上转了好久,也没什么想买的,我突然看到织毛衣的毛线,冬天马上来了,你在外边要见人,得穿暖穿好,我就想买些毛线给你织围巾。但是那么多人,我怕他们笑话,说我一定是给你买的,我就说先回家,和他们分开,走到半路再折回去买毛线。我们家里都挺好,我爸妈也好,小弟每次回家都问你来信了没有。还没下雨,旱得人心惶惶,有本事的爬火车去南方那边了,背着化肥去那里换苞谷来。这种情况瓦厂生意不好,我很想来你那里陪你呢,我也想学知识了,你有知识就能去大城市,在那么好的大学里读书,我心里多羡慕你。当时我很不愿意休学,我爱念书,老师也说我记性好,能学成,但是为了小弟,家里的活多,看到父母忙不过来,我就休学了,当时我偷偷哭了一整夜。人怎么这么不平等,就连我和我小弟,他能读书,我就得休学,不过呢,我也不能埋怨,谁让我是他姐姐呢,大的应该承担更多义务。我说这些傻不傻,我没文化,不知道和大学生咋交流,你会笑话我吗?
你是文化人,懂的比我多,你说人活一辈子为了啥,特别是我们这种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今年这种干旱年,大多数人连饭都吃不饱,水都喝不上,如何能改变这种情况呢?我想,改变生活就是人生的意义吧,你说呢?
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我在抓紧给你织围巾,来看你时就有东西带了……
最后告诉你一件事,我昨天去城里,专门去买信封和信纸,买了一沓,还买了支好用的钢笔和笔记本,我给你写信用,我也想学习考大学哩(笑)。
祝福
刘芳芳
芳芳的信没敷衍的成分,每一句话都如她的为人那么实诚,里面有欢乐,有苦恼,很多深沉的思考,句子有重复,风格就像一个刚刚学步的孩子,虽然不稳当,但是表现出让人心动的淳朴和执着,我的枕头下面压了她来的好多信,躺下时拿出来看看。
我知道她坐的车的到达时间,很早就去车站等她,这是我第二次去火车站,第一次是来校报到时。人群熙熙攘攘,折腾很久才找到出站口,站在铁栏杆外注视每一次车上下来的旅客,一直没看到芳芳。她第一次出远门,我怕她走丢,越等越着急,我又去候车室看了几次时间,按照时间表,早就到了,车也没晚点。要么芳芳没上车?要么她出站后没看到我?我来回在广场上跑跑停停,不知所措。这时,有人在我后背敲了一下,转过身,让我惊讶,是芳芳。
“啊,你啥时间到的?”有点不相信是她,确是那白皙的脸,端庄文静的芳芳,看不出来她的心情有信里写的那么复杂低落。暑假里有几天我们天天在一起,虽然才过了几个月,而且天天书信来往,见面了还是感觉有点不好害羞。
“我都到半天了,我想找不到你我去哪,这么大地方,一个农村文盲女子。”她说。稍微的陌生和拘谨很快过去,我接过她背着的大包,拉她的手。
“我们先去吃饭,完了我们去大商场看看,开开眼界吧。”我说。
“好,这也是城里啊,太大了吧,真的是乡下人进城了。”芳芳说。
我领着芳芳像胆小的小鹿来到老虎狮子们的领地那样,在高楼大厦间拘谨地穿来走去,去了好几家百货大厦,她不敢坐扶手电梯,踩上去就头晕,我拽着她快到中途了,她挣脱我的手又跑下去,试了很多次,都不行,我们就只在一楼转了转。
“你在办工厂,将来发大财了有钱也花不出去,不敢坐电梯!”我说。
“有钱还能花不出去,一楼这么多金货,我把它们全买了,再说有钱的话我不用坐电梯,我来都不来,我坐在家里让别人给我送来啊?”芳芳天真的样子如可爱的孩子,“我们先不转了,我还没吃饭,我带你去吃好的,你说这里最好吃的是啥,我给你买。”
“我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吃的,你想吃啥,我给你买,今天我请你,你是贵客。”我说。
“我喜欢你嘴甜,说话人爱听,”芳芳拉着我的手贴在我身上,“你是学生,哪有钱,你的翅膀还不硬,你来时家里给你多少钱?”芳芳问我。
“家里给我三百多,你给了那么多,还没花多少!”
“那点钱在家里都花不了多久,在这种地方够花几天啊,在外面要吃好穿好,不要像在家里一样,家里再困难都能对付,出门就不一样了,我爸经常说好出门不如薄家里坐,再说你学习紧,更要吃好,我在家里无所谓,自己也挣钱,以后给你多寄。”她说。
“我够花,家里小弟还在上高中,需要钱,先不要给我寄,没钱了我就给你信里说,学校给我们一月三十五斤饭票,几十元菜票,吃饭够了。”
“你就是我小弟,我是你姐,你和我弟弟在我眼里一样,才几十元,那够啥,”她说,“别和以前那样太节约把身体搞垮就麻烦了,我想起来了,你不是爱吃荞粉和酿皮吗?我看那前面有好多摊子,我给你买!”
“真的?这里还有荞粉啊!”我还想着只有我们老家才有这些小吃,芳芳眼睛真尖。
去看高考成绩的那天,我和芳芳在城里小吃摊点品尝了很多不同种小吃,心细的芳芳观察记住了我爱吃的东西。
“是啊,说不定老家有的东西这里都有呢,我已经看到了好多!”
芳芳才来这么点时间,已经对这座大得让我失去方向感的都市开始了细微观察,我不禁佩服她。这些让人眩晕的高楼大厦中间竟然还有卖荞粉的,刚从农村来,芳芳已经发现了陌生大城市里的普通生活。
“我从车站出来没看到你,就到处找你,一直走到东边,看到一个小吃城,门口有很多荞粉摊子,我们去吧。”
我和芳芳拉着手来到小吃城,几十亩大的地方按序排列着各具特色的小吃摊位。有看着都让人出汗的麻辣粉,有颜色靓丽的烧鸡粉,有用白纱布小心翼翼遮掩起来的呱呱、荞粉和酿皮,大瓦罐里纱布半掩的醪糟清香扑鼻,羊肉泡馍,牛骨头汤等热气腾腾,透明的腊肉夹馍让人垂涎欲滴,甚至冰糖葫芦、爆米花、现炒板栗、烤红薯烤土豆、浆水面等不一胜举,叫喊吆喝声夹杂在从摊位飘起的轻烟里遍及四处,撩人胃口。有一位年龄估计接近七旬的老人,当天天很热,他还戴顶暖棉帽子(当地人叫火车头),蓝色中山装蓝色围裙,蓝色裤子,翻毛皮鞋,看起来很另类,长着法海那样的长眉毛,他卖油茶,几张上面用图钉钉着彩色塑料布的小桌子非常干净地摆在前面,身边摆着几个大肚皮葫芦状的容器,也是用蓝色布包裹着,侧面的嘴口用木塞塞着,倒像是几只安静的宠物守护在老人身边,老人随便把其中的一个晃几下,从嘴里倒出来一碗热乎乎的油茶,“油……吆……喔……茶……唔”,声音颤悠着传很远,忙乎间他抻高脖颈吆喝。
“这老人是铁路退休工人,用这几个油茶罐子资助了四个贫困家庭的大学生完成学业。”有人说。
“这么了不起的好心人,我们也喝一碗吧。”芳芳说。
“好,尝尝油茶是啥味道。”芳芳和我两人买了一碗油茶,觉得和家里的熟面糊糊味道相似,只不过里面添加了些籽麻、糖和杏仁,喝茶和付钱时我注视这位卖油茶资助大学生的老人,脸上满是皱纹,手上也是老茧。
“爱帮穷苦人的人就是人间佛。”芳芳说,我们俩边走边回头看。
一家烤羊肉串摊位更惹人醒目,炭火烤炉有十几米长,十几个烧烤师傅围着一个烤炉同时忙碌操作。最有创意的不是场面宏大,而是身边立着一台大功率音响,里面放着舞曲,烤羊肉串的那些师傅上身只穿背心,系着统一风格的围裙,烧烤动作合着舞曲,整齐潇洒,炭火炉上方随着青烟和火苗散发出阵阵孜然等香料的气味。不像平常的小摊子,食客坐在摊点边的桌子上享受,这里没座位,直接站在炉子周围,侧头从签子上咬下肉串的同时,咂吧着油嘴欣赏师傅们的组合舞蹈,有的食客脚底合着音乐拍子挪动,头左右摆动,而更让人炫目的是旁边如同小山一样的铁签子堆。不像平常肉串摊吃完后签子被摊主小心翼翼收走,这里的食客把签子抛向一处,堆起几米高,颇有一丝快感。摊主富有创意的经营模式让他成整个小吃城的一大景点,看客大多变为食客。我和芳芳也好奇地站在旁边看了一会,抵不住飘溢的香味和场面所诱惑,她跑过去也买来一把。
“羊肉串是小孩子吃的,大人还吃这个,会被人笑话。”我说。
“我们也试试,这里又没熟人,谁笑话啊,你看这么多不都是大人吗?”芳芳说着侧头咬了一口,再把有些滴油的肉串伸到我嘴边,我不经意品尝了一口就被那嫩香味折服。从此后我一直对羊肉串情有独钟,认为它确是一道美食,有机会就点羊肉串吃,但是几十年来再没遇到过那次烤串那种刻骨铭心的烤香味,要不是芳芳,我连尝试羊肉串的念头都没有过,认为那是小孩子的调味小吃,大人吃它有些失雅。很多我们不以为然或者抵触的东西一旦接触或者了解,它就展现给你另外一番天地和滋味,很可能让你喜欢不已。
“今天过足瘾,不怕花钱,想吃啥买啥。”芳芳说。
品尝完羊肉串,我们俩好奇地在小吃城转悠,在五花八门的摊点前寻觅新花样,本来打算吃荞粉,现在发现还有很多更新鲜的品种。
“那边一个羊肉泡馍,我们也尝尝吧。”芳芳说。
“行,我都快吃撑了。”
我和芳芳坐在一个羊肉泡馍摊子前的小凳子上,等待摊主给我们准备佳肴。这个摊点的特色又引起我的注意,一个木制大盘子里整齐地排列摆放着几乎发干发白的羊头骨,看得出来是熬制汤水后的残品。在我们家里,这种东西从锅里捞出来就直接扔给斜着头在门口等待的狗了,这种干骨头对人来说,没了任何兴趣,唯一的不同处是这些羊头眼眶里的眼珠子全在,我蛮有兴趣地看着这些熟悉的羊头骨,心想肯定是摆在桌上当摊位招牌,正看着想着,来了位食客,是位年龄四五十岁,穿着讲究,戴眼镜的先生,手里提着一个棕色公文包。
“田教授,坐坐坐,好几天没见您了,我寻思您去国外讲学还是出差呢。”
摊主一边打招呼一边从一个塑料袋里拿出来一条很干净的白围裙,递给田教授系好,然后用一把不锈钢夹子从盘子里捏出一只羊头,放在一个大碟子里,又放进一个有几个小调料碟的中等木方盘里,很恭敬地双手端到那位田教授前面说,“您慢用,田教授!”
“芳芳,你看,这个也是哪个大学的教授,我给你信里说过,大学老师叫教授。”我悄悄给芳芳说。
“是吗?这就是大学教授啊,看来大学教授嘴也馋,啃羊骨头,你说那种干骨头上他能啃啥呢。”芳芳贴在我耳朵边说。
“嘘!”我制止芳芳,怕被听见了。因为我也是第一次见大学教授在小摊点就餐,尤其来啃骨头,觉得好奇和好玩,我就认真观察他啃骨头和我们普通人有何区别,如芳芳说,看他能在这种发白的骨头上啃到什么。
那位摊主把田教授的公文包接过去包好存放在旁边,从一个小抽屉里拿出来一些非常精致的工具,包括小铜锤子、长短不一的签子、镊子和塑料手套,在开水里泡烫了会后,摆放在田教授前面的盘子里,准备过程可谓精心繁琐,可田教授啃骨头的过程非常简单直接,等于那些准备都浪费了。
田教授接过羊头,非常熟悉急不可耐地把嘴对住羊头眼眶里,齁一声,吸出来眼珠,含在嘴里,没看到咀嚼的动作,过了几秒钟,他又把另外一侧的吸进嘴。
“大料稍微偏轻。”田教授说。
“是,是,我昨晚和朋友喝了一会酒,老婆舍不得料。”摊主说。
消费完两个眼珠,在我们看来唯一可食的东西,田教授双手端着羊头,互相认真对视片刻,然后他把嘴贴在羊头上使劲舔,如久别的情人,情深吻不够。芳芳轻轻碰我,我们很想笑,不敢,不好意思地低头吃我自己的,偶尔又忍不住抬头看看田教授,完全沉浸在享受羊头中的他把世界都置身度外,不顾及我们看他,我就干脆放心地盯着他看,他干脆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桌子上,脸都贴着羊头,舌头伸在外面拖拉着扫动,如我家里那条年龄很大的狗啃骨头,侧头这么舔那么咬,眼泪都快出来了。不知是因为享受还是辛苦,嘴里也发出齁齁滋滋吸吸声,如警告旁边的抢食者,整个头骨被重复而完整地连吸带舔几遍,他好像还不罢手,脸上和手上都搞得油乎乎的,举着羊头骨又在端详,估计是寻思下一步举动。
“走吧,别看了!”芳芳轻轻碰我示意。
捂着嘴付完钱,我俩赶紧跑到远处,抱着肚子大笑。
“大学的老师咋叫教授啊,看来这个教授口味特别,真笑死人了,不会是你们学校的吗?”芳芳说。
“我也不知道,估计是显得和中小学老师不同吧,不知道师字和授字有啥区别。”我回答她。
“今天花了多少钱,肯定很多吧。”我问。
“我没数,多怕啥,我们自己吃掉了,没丢掉,真开心。”芳芳拉着我的手,很高兴。
时间不早了,芳芳第一次来大都市,居然没丢失,我们在人海茫茫的火车站前碰到,算是奇遇,两人非常开心,第一次不顾虑钱,放开肚皮犒劳自己,过足馋瘾,也长了见识,大城市的大市场里啥都有,芳芳如母亲一样看着我吃,各种各样吃了很多,她比我心里更满足更高兴,吃完后,我俩坐车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