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长这么大第一次写报道稿就帮了我大忙,拿时髦话说引起了强烈反响。据说我是全校第一个被校广播站播出报道稿的新生,不仅让我们全班同学高兴,认为选我当班长是他们看对了人,外语系易书记在课间为此事还专门来到我们班。
我们都认识书记,因为学生多,他对我们还不熟悉。易书记有一个很随和的长者范,稀疏的背头,亮堂的脸,看上去显得很阳光,看任何人目光都那样慈祥友好,笑呵呵的,哪怕是生人,都显得很熟悉的样子。开学的迎新会上,他把我们大多同学叫起来问家乡是哪里的,我们一一答复,包括我,这些地方他全知道,而且能说出其特色和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的优点,让大家都感觉很亲切。后来在楼道里也偶尔碰到他,还问过几次我的名字叫什么,家乡是哪里的等相同问题。其他同学也有相同的经历,都说易书记只问不记,他参加了我们班班干部选举还讲了话,但是没记住我们班的任何情况。
“你们是不是甲班?哪位同学叫董家田?”他又问,笑呵呵地,把稀疏的头发用手向头顶捋捋。
看到系书记来我们班,本以为有要事,大家都回到座位上,结果他这样的老问题逗得同学们笑起来,领导带来的严肃感换成了长者的亲切感,有几个同学忍不住捂着嘴噗噗笑。他没责备,脸上的表情展得更开。
“我是董家田,易书记!”我站起来回答。
“我每天都注意听校广播新闻,今早听到关于我们系的报道,很高兴,报道写得非常好,格式正确,内容全面具体,重点突出,实事求是,有文采,说明外语系招来的新生越来越优秀,今年是我招的生,很有成就感。”
“你家乡是哪里的?”他又问,逗得全班同学放声大笑起来,他也鼻子皱皱地笑着。
“我特别来看看你们,表扬董家田,新同学就知道把我们外语系报道宣传出去,有荣誉感、集体感、向上感,非常优秀,我推荐你进系学生会,在学生会好好锻炼,继续给外语系争光,同学们鼓掌鼓励!”易书记说,“你们班的同学都很优秀,选班长这事就是充分证明,选出优秀班长,才能带领你们班各项事务走到前列,人人争做优秀大学生。”
我被易书记推荐进系学生会当了宣传委员,在王泽中帮助下,把学校盘旋路口校学生会宣传部分给我们系学生会负责的黑板报及时更新,办成最漂亮的一块,过往同学们看到后都称赞说外语系的板报最漂亮,文怀山很高兴认可,见到我表扬了几次。我给《西北文理通讯》半月刊和广播站经常投稿,外语系和我自己的名字多次出现在全校性的宣传报道中,越来越多同学老师和系领导都对得上我,女神班主任也经常表扬我,她的目光让我沉醉。接触到高年级学生干部、有特长的精英和年轻老师,让我的思维方式、为人处事能力和自信等多方面快速提高。进入大学门如同进入到百花园,我有幸一进来就站到了花园中央高地,视野广阔,风光无限。
当时大学录取比例很低,而我和王泽中两人能考进这所大学名校,是母校的亮点,不多见,从复读的同学来信知道,高中老师几乎一有机会就表扬我,夸赞我,说中学时我是刻苦学习的典范,天不亮起来在路灯下读书,哪怕是寒冬都坚持,英语和语文课文几乎全部都背诵等等,而王校长曾经的“负担”,复读八年的王泽中,现在成了“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顽强执着品质的活化身,王校长给学生们讲只要坚持就能成功的教育课时,王泽中被当作最直接最有说服力的活教材,我们俩在大学里也取得了很快进步,应该和母校分享我们的骄傲和喜悦之情,同时也感恩母校的培养。
“饮水思源!”王泽中说,我俩决定给母校写封感谢信,介绍我们的情况,王泽中认为我的文字水平高,让我执笔写,“写得异彩纷呈点!”他定下调。
为了完成任务,我绞尽脑汁,写出来撕掉,用掉了两本印着大学校名的信纸,还是感觉不满意,力不从心,书到用时方恨少,感受太深刻了,只好去图书馆寻帮助,查了几本《常用应用文范文》、《励志文选》和《大学生散文选》,从每本里摘一半句或几句,拼凑构思了好几天,带了些“之乎者也”,既表达了感谢,也炫耀了自己大学生的水平,以胜利者口吻鼓励那些还在寒窗中拼搏的学弟学妹们,很快就有同学来信,说我们的感谢信被教导主任,本地有名的书法家张笠翁老师用字帖一样的小楷毛笔字抄写在一大张红纸上,张贴在学校操场边的宣传栏玻璃框里面,引起很大轰动,同学们过往驻足,他们羡慕不已,受到非常大的鼓励,要以我俩为榜样,实现心中的梦想,也希望我们再接再厉,为母校争得更大荣誉。
这半年是我们人生的转折和质变年,我们乘势而上,很快融入适应了新生活,收获盆满钵盈,两人都很开心。
一个星期天下午,王泽中拿着母校高中的回信来找我。
“你到底有才,信写得很好,达到了效果,不管多么艰难的路,过来后看,都值得品味,要给后来者做正面榜样。世事就是这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走,我领你去旅游下,轻松轻松,我忙着准备画展,也有些累!”他说。
“去旅游?”
“去我们美术系上林苑山顶看黄河!”他说。
“太好了,你稍微等等,我看完一封小时同学刚来的信了就去!”
这样,王泽中斜靠着我室友刘浪的被子上品我们高中母校来的回信,我读史建国给我的回信。
小时候,我、何海、董孝男、张书贤等几个关系好的晚上经常去史建国家睡觉,他家条件好,他一个人占个大炕,炕热,铺盖也好。我们几个一有机会就钻到一起打闹搞恶作剧,夜里去别人家园子里摘毛桃、掰向日葵等,白天一起结伴上学,度过了永生难忘的快乐童年,发誓长大后也要在一起的,要好一辈子,生活难随人愿,因为各种各样自己无法左右的原因,在人生的岔路口遗憾地分开,走向不同的路。我、史建国和孝男上了初中,何海、张书贤小学毕业后就辍学,回家帮大人干活。董孝男名义上在读初中,但一个月去不了几次学校,上学成缓解和躲避超负荷农活的方式。这样,初中阶段天天守在一起玩的就只剩下我和史建国两个,而进高中阶段后,就我自己一个人,孤独地在城里闯荡了几年。
家田,你好!
收到你的信,思绪万千,好几晚上我没睡着觉。你信里写的那些外地地里的情况,大城市里的楼房,大学里梦幻一样的生活,让我多么羡慕,我把信读了无数遍,几乎都能背下来了,每次我都偷偷流泪,不知道是因为高兴激动还是羡慕还是因为别的。你知道好几年我都几乎没动过笔,写得不好,别见怪。
我们虽然年纪还不大,我已经尝试了各种各样我们的大人们从来没尝试过的新东西。这个地方我见过的东西都试过,一腔热血,原本对生活充满幻想和激情,但是一点起色没,赔进去了不少钱,村里人热嘲冷讽,我心里承受着无处诉说的痛苦。我想走出一条和我们祖宗们不同的生活路子,改变现在的生活方式,谈何容易,那么为什么不容易呢?我也反复思考过了,还去外地看过,发现造成我们这种情况的原因其实是我们的人思想封闭保守没突破,正如你说,生产工具生产方式百年千年来没变过一点点,老天爷的颜色估计都变了吧,外边的世界在飞速变化,我们原封不动守着老办法。再加这个地方干旱少雨,恶性循环。但是我们生在这种地方,又不能一下全部搬走,聪明的办法是立足现实,先改变我们自己,再改变环境,最后形成人和环境良性循环,那就算成功了。说起来简单,其实人最难的就是改变自己,而且也不知道咋样改变。
我假期给你说过,我认识到读书是改变自己的唯一和最好办法。你走的路活生生证实了这个道理。你坚持读书,去城里上高中,那么困难,多不容易,终于梦想成真,从死路走到活路。以前我们不知道,就算听过也没亲眼看到过读书真能改变生活改变命运,现在你就是师傅,样子,大伙都了解,都知道,都熟悉的自家人,给我很大震动,坚定了我的想法,路就在书里。一月前你还和我们一起对着干土愁眉苦脸,现在已经坐在高楼里读书。区别并不是我们大多数人认为的你命大,其实主要是你坚持在书里找路子,我们在土里找路子。我把你留下的资料书本都整理了一遍,特别是你那些练习本、草稿纸我都装订起来了,整齐地摆在我的桌子上和炕头边,一有空我就看呢。
我以前以为这些都是天书,我不可能看懂,没想到里面有很多我其实明白。今年这个样子,我都不去地里了,去也没用,除了和翠莲他们一起修路,我抓紧时间学习。村里人总认为我史建国爱异想天开,想入非非,我天性就是这样,我要突破,我不走那些已经看清楚的死路了。艰苦地方虽然条件很差,但是人家把卫星都能放上天,我们难道在土里没办法种出东西来吗?肯定有办法,需要在书里找。现在让我去上学,肯定没这个条件了,父母老婆孩子都要靠我呢,想来想去,我去了几趟教育局,了解到有自学考试。你们大学农业系也招自学考试生,我报名了,干旱作物培育专业。愿你不笑话我,我给你啥都不隐瞒,我不仅想和你一样拿到大学文凭,也要用学到的知识改善我的生活,我深信我能。以后需要你经常的帮助,提前感谢你,望你多给我辅导和建议!建国。
这封信异常亲切,在我心里震动很大,没想到整天在地里和大人们一起劳作的史建国有如此深刻的思想,见面时他从未吐露过,估计是当面不好说的原因。做梦也没想到过他现在又要重新拿起书本,在书本里寻找人生道路。据我大概了解,自学考试是高等教育,高中课程他何以仅能借助我留给他的那些资料全部自学弥补?对他来说现在拿到文凭有何用处?那些所谓的专业知识在现实生活生产中真能用上?真能改变他的生活?改变那里的面貌?这一切我感觉是镜花水月梦中楼阁。就当是他一时受我考上大学的影响,冲动几天而已,我不知道该如何给他建议和辅导,我只想劝他不该再浪费那么多时间和钱在这上面,却不好这么说。
因为兴奋忙碌,入学以来我几乎忘记了村里的情况。史建国的信又把我拉回到我出门去上大学时的情景。
那天是村里空前的喜庆日,确实是这个偏僻贫穷山村有突破意义的事情,村子里有很多人来送我。我们村虽然很大姓氏也杂,人们之间友善真诚,无赌博欺骗等很多村有的坏习气,邻里之间和睦相处,亲同手足,有人去当兵或者出远门,邻居知道的都要么去家里饯行,要么一直送到镇上,有出远门回来的人,几乎是全村人都去那人家里看望。我是第一个大学生,大家的心情难以言表,炮三、扁人、郭老四,连年纪超过八旬的老队长张立仁、干爹余粮等德高望重的老者也来村口送我。
芳芳给我准备了很多被褥和衣服,装了两大箱,侄子致远、翠莲和芳芳、何海、董孝男、张书贤、史建国等用自行车推着我的行李一直到火车站。在我走前,我把高中阶段的课本和学习资料全部给了史建国,他告诉我保密这件事。
人们总是喜欢按照自己的想法推测别人的生活,其实事情很少是自己认为的那样,知己知彼更无可能。平时啥都喜欢公开,被村里人认为张扬不随大流的史建国现在心里装着的秘密打算,全村人加起来都不可能揣测到。初中毕业后连中考都没参加,已经结婚有了孩子的他,现在借走我高中的一大堆几十斤学习资料,准备在它们里面找出路,谁能想到呢?我都想不到,难以设想这些东西对他真有用处,如蚂蚁想啃掉一头大象,他会如何下手呢?说实话,看到这些书本、笔记以及习题,我考上大学的轻松感顿失,它们带来的疲劳甚至恐惧感重新袭来,我根本不想再看到它们。
“你的资料我都给你保护好,保证用完完璧归赵!”史建国在火车站贴着我的耳朵说。
“千万别,都是你的,全部送给你,你没用就糊墙或扔掉!”我向他反复摇头,我已经害怕看到它们,这辈子也不想再碰它们了。
“老同学,你是我的榜样,我的标杆,我跟着你走,肯定能成功。”史建国拉着我的双手道别,我从他的手里能感觉到板上钉钉子般的决心。
仅仅几十年后,这个人成亿万富翁,能说几国语言,走到哪,总统首相国王接见他时脸上无不挂着出自心底的谦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