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一天我从四十里远的城里步行回到家,晚上参加村里的迎路庆贺聚会,连唱带跳到深夜,激动得没吃饱饭也没睡觉,再加第二天的寒冷和放车时的惊险经历,让我体力透支,本来是低血压,现在身体突然休克,昏迷不醒。翠莲还没把土倒完,看到我倒下,再没管直立在“深陷”边沿的架子车,直扑过来抱起我。
“碎阿公,你咋了,碎……你咋了嘛?”
在悬崖边的陡坡上放车子,她镇静自若,如身经百战的将军指挥一场小冲突战斗,但是现在的状况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何海和书贤他们更是六神无主。
“麻烦你们赶紧去喊队长和扁人,我碎阿公身体出问题了,”她吩咐,“我看着他!”
孝男比书贤和何海成熟很多,他知道扁人他们的大概方向和路段,拿起铁锨跑去找人了。
翠莲解开我脖子处的纽扣,掐我人中,“碎阿公,碎阿公……”她放声呼唤着,揉我的胸口和后背,拉起衣襟不停地拭擦我满头泉水一样渗出的冷汗。
我没任何反应,这时的我一只脚已经跨到了鬼门关的另一边。
很多村参与修路工程,有几百人分布在干燥的山坡拼命挖土,黄土漫扬,能见度很差,工地上的人们朦朦胧胧,忽隐忽现,虽然时间已是下午,天气特冷,风依然很大,无法听清几米远的声音。翠莲预感到等队长和扁人到来,需要很久,我会出问题,她抱起我,要先送回家或者离开工地再说。可以想象,抱起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对身强力壮的男人都不轻松,何况一个女人。我个头一米七几,体重一百四十多斤,比她高也重,如猫母亲用嘴衔着小猫移动到安全地方那样,她连抱带拖,向坡上移动着我,此时的我就像一条软绳,身子无任何收敛回应,操作人更难。
“你们把他放我背上,我背我碎阿公!”抱了一段陡坡后翠莲实在无法坚持,给书贤和何海说。
“我们抬他,翠莲,你背上身,我们抬腿!”书贤说。
“不要,那样我碎阿公很难受!”翠莲坚持。她气喘吁吁,刚才通红的脸现在苍白没了表情,刚才放车子时酣畅淋漓的热汗此刻无影无踪,又倒回身体里,刚才热得全身膨胀,现在她感觉冷风从身体各个部位冒出来,紧绷的筋骨好像要挣断散架。
她就这样背着我,和刚才放车下来时一样艰难地向坡上移动。
“嘿嘿,你们看,那几个人,真的能把人笑死!”外村人看见我们了。
“嗷吆吆,刚才下去时女人放车子,几个男人跟在后面摆步子,下去这么久,老半天才上来,那男人看样子路都不想走,让女人背着呢,你们来看看……”他们好像看大戏那样看我们,不知道我们几个到底在干嘛。
“那是什锦川人,按说是这路的东家,我们半夜起来跑这么远帮他们修路,他们自己人在那玩呢,这个地方的人……”他们说。
“估摸那男人是个窝囊废,累得没本事,走不动了,你看看,身子软得像死蛇!”
“你说那女人,背那样的男人有啥用呢,要是我,推到沟里算了!”
以我为中心的这场闹剧变成了大戏,很快跑来很多人围观,知道是突然发病后,就有人过来想帮翠莲,翠莲不熟悉这些人,不让他们碰我,这时她只相信她自己,怕那些人鲁莽不知惜疼,让我难受或病情更严重,起反作用。
“赶紧去找何师,小何师今天也在工地呢!”有人说。
人们说的小何师之前和我是小学同班同学,从他老祖太爷老老何师起,家里代代都是阴阳先生,和我们一起上学时,他给所有老师和同学的印象就是瞌睡多,课堂上总在睡觉,睡得天昏地暗,打呼噜说梦话,口水流一桌子,老师站在旁边揪耳朵都很难把他弄醒,站起来不知道在上数学课还是语文课。但是下课铃声一响,他的瞌睡像鸟一样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奔啊闹啊,在操场上学小马驹撒欢啊,精神百倍。等上课铃一响,瞌睡鸟马上从遥远的地方回到他的大脑里。每次考试下来成绩都是十几分,我初三毕业时他还在三年级,大人和老师们都叫他“留学生”。康校长对学生和家长都很负责,亲自给叫到办公室辅导,一点效果没,就直接找何师说你把娃的书缓了帮衬家里吧,人高马大能当一个壮劳力,还等啥哩,不要老死到学校里。这样,他停下读书,先进入社会。
很快,小何师被人找来了,他伸出铁锨把一样粗的手指,按住我的左右手腕轮流号脉后,大拇指按住其它指节掐算许久,然后说被国民党拉去当兵死在外地的我二外爷想回来。
“那咋办?”人们被突发事件搞蒙,慌了神,不知道思路在哪。
“这就复杂了,他二外爷我们这代人都没见过,据老人讲走时还是个十几岁的碎娃娃,死到哪里了都不清楚,有人说队伍还没开出龙川县城就肚子疼死了,有的说开到中卫打日本时亡在火线上……”人们合计着,着急着,梳理着。
“人昏迷不醒,先从看见处着手,赶紧送医院,来不及了!”翠莲作出决定。
翠莲背着我,其他人跟在后面,向镇卫生院赶去。从工地到镇上有十几里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路,不过是人在山坡上踩出来的一条印迹,架子车无法行走,夏天被杂草淹没,在天晴道干的天长夏季,从这里到镇上一个年轻人空手步行最快得两个小时,翠莲背着我尽快向镇医院赶,她来不及想累,只要稍微停下来,她就想大哭,感觉我快不行了,全身无任何反应,确实走不动了,翠莲脱下她的棉袄,铺在地上,把我放下来稍微歇会,然后再背起来赶路。她不放心任何人,不让他们碰我。翠莲是干体力活长大的,越累的活她越来劲,需要体力的地方没能吓住她的,她心里充满自信,几百斤重载的架子车她一个人能从陡坡上放下来,现在她第一次感觉到力不从心是啥滋味,喉咙好像在冒火,她想咳嗽,嗓子痛得咳不出来,呼出来的气比吸进去的多,看看天,在旋转……
深夜时分,我从噩梦中醒来,我梦见翠莲被车子带下“深陷”,我趴在崖边拼命哭,喊,没一个人回应我,坑底土雾翻滚,啥都看不见,只传来我哭喊的回声,我给史队长说翠莲掉下去了,他说千万不要给人讲,我说不行……不行……
杨柳儿年年开花你就开口笑呀,开口笑呀,
熬过了冬天还怕啥呀,杨柳叶儿青呀,熬过了冬天就是春呀……
杨柳叶儿青的唱声时隐时现。
我醒来时发现睡在一个墙壁很白的房间,有电灯,不是家里那黑乎乎,糊了旧报纸的房子,我看到翠莲站在我边上。
“翠莲,我们今晚就住这,这好。”我说。
“好,碎阿公,我们就住这!”翠莲用毛巾擦我的前额。
“脑子肯定烧坏了,命救过来了!”有人这么说。
我又看见孝男、扁人、何海、炮三,还有很多村里人都在,有的手里端着脸盆,翠莲等会把手里的毛巾转给他们,他们在脸盆里淘淘又递给翠莲。
我不明白他们在干嘛,时间过得很慢。
……杨柳叶儿青呀……比得上牡丹赛莲……花……啊
唱声时断时续,时远时近。
过了会,感觉到有人在敲我的脚跟脚心,我抬起头,看到穿白大褂的医生,戴着亮晶晶的眼镜,这时,我发现自己全身赤裸躺在一张大桌子上,人们围在周围轮流用冷毛巾擦我身子,我坐起来在医生脸上扇了一巴掌,医生又把我按倒,说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