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学院学员
这个酒吧外墙闪烁着混乱的彩色灯光，门顶上LED灯射出“伊甸园8”几个字，忽明忽暗，好像在水中拨弄那样，轻柔地波出波进。门很小，刚够单人进出，上面包裹着厚厚的海绵。一跨入屋内，伸手不见五指。不仅和伊甸园这个名字毫无关联，和刚才看到的如诗如画的校园相比，完全是个不同世界，进了地狱。我一脚踩下去，踏空了掉进黑洞，听见鬼怪魅魉乱嚎声在回荡，很多秧歌队的高烨灯在晃动，灯下看到我太爷祖太爷们的身影。我是一只翅膀被绑住伸不开的鸟，一直往下掉，又看到万丈奇峰，瀑布湖泊交替出现，有个声音说：“大家都注意，敬爱的太阳即将莅临，荣耀的光芒已经闪亮，请把你的恭敬心打开，接收光芒照耀，享受福分的降临。值守者务必留意，堕落的阴谋者徘徊在森林和溪谷，严加防范，谨防他们玷污万物之母的神圣之光。他们在窥覷天使们因为虔诚而最容易放松警惕的时分，用神圣的光隐蔽住不洁的身心，扮为天使，混入我们的队伍。”
“小心地上有台阶！”王泽中一把扶住我，“过会就好了，刚进来眼睛不适应。”他好像给聋人说话，大声吼着，我站不稳，爬到他背上。
从入口开始有很多台阶，他如履平地，我扶着他弓腰小心翼翼跟着。三人来到一张铁桌前，王泽中坐到一把圆形小凳子上，示意我和怀山也入座。但是我发现凳子高到我的腰部，好像一把小梯子，我不敢坐上去，就扶着凳子迷迷糊糊站着。偶尔有不知从哪发出的强光束交错着扫描，光线下看到的是人的不同部位，有的是脸，有的是头，有的是肩，一束紫色光扫过王泽中的脸，我认不出他来，其他人也是，被光线切割得妖里妖气，全无人样，很恐怖，音乐从脚下头顶爆炸，把人要掀到空中的感觉。
“明天才是报到第一天，再没什么事，可以大睡到下午，后天大后天报到都行，今夜不消遣消遣，还待何时？人生就一回，兄弟们，坐上来。”王泽中兴奋地说。
这时一位服务员来到我们桌前，从端着的盘子里取出一个里面燃烧半截红蜡烛的小玻璃器皿，放到我们前面，托盘里还有几个小碟子，每个碟子里面散落几颗花生瓜子和糖果之类，也一一取出来放下。
“先生，请问点啥酒？”服务小姐问。
“先来三扎生啤，一个大份果盘，多加些黄河蜜！”王泽中说话间，顺手从口袋里摸出阿诗玛烟和打火机，啪一声按到桌子中央。
“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今夜不开心，对不起老天爷，兄弟，别那么书呆子气，你怕什么？”看到我拘谨地东张西望，他问。
“不是怕，我感觉这种地方不好！”我说。
“呵呵，你可真逗人，真是乡巴佬，已经是大学生了，要洒脱，别还像以前那样天不亮起来读英语，半夜还在路灯下背古文，以后跟着老兄我，保准你四年大学生活有质量，浪漫潇洒，谈个女朋友，爱情学习两不误，跟着怀山走，前途无量。”王泽中好像很有大学生活经验似的，把旁边的文怀山逗得不停地大笑。
“我主要担心遇到黑社会，我们第一次到大城市，不熟悉！”我说。
“兄弟，酒吧都这么黑，黑社会不是指光线暗，我家就在县公安局门口，我给你说，真正的黑社会就是公安局那帮人，吃喝嫖赌，敲诈勒索，做生意贩古董，有的还吸毒呢。我在城里混到三十，大概还是了解些，黑社会看不起我们这种穷学生。”他抽出三支烟，让我们点上，“轻松下来，嗑瓜子，品生啤，等我温度上来了，给兄弟露一手，看咋样！”
三大玻璃杯啤酒和果盘上来了。
“你知道为什么叫生啤吗？”王泽中问我。
“这个我说不上，我也没喝过啤酒。”我说。
“怀山，你说说。”他问。
“我经常喝，还真不知道为啥这么叫，是不是啤酒还有熟的？”文怀山说。
“早上大学还是管点用。生啤少一道加工程序，没经过灭菌，味道纯正，原营养物质没破坏，说白了就是原味，如老家的甜醅水，不会醉，醉了头不痛，大胆饮。”王泽中说干杯。
我们三人举杯庆贺特别时光，头一杯一饮而尽。
“吃黄河蜜，消暑的，”王泽中说，“你们别看这个小瓜，驰名世界，白兰瓜和墨西哥甜瓜杂交而成，维生素含量高，主产地河西，美名曰黄河蜜。”
酒吧里来人越来越多，扫射的光线束也多了，颜色不同，相互无章法地交叉，节奏加快，氛围光怪离奇，场地中央出现个满月形的亮点，中间有人漫步起舞，轰炸式的音乐被唱声取代，随着渐渐适应环境，从王泽中的讲解中也学到新的东西，心慢慢平静下来。
我们喝啤酒，吃黄河蜜，边聊着天，也看舞池中的身影。王泽中喝完他的一扎，又要来第二扎。生啤开始有点苦味，慢慢觉得新鲜平和，度数低，它的苦不是满口难受的苦，是就在舌心靠后部位留一点点让人留恋的苦涩。
“我最担心数学，我最怕数学，估计没天赋，从小数学就不好，一半的时间都花在数学上了，成绩老上不去。”我又说到学习。
“好，你们秀才说你们的学习，我听歌，等会我去点歌唱唱。”王泽中说。
他是学艺术的，大学还没入，艺术人的派头已经准备好了，最典型的就是头发留到半肩，时而向后一甩，好像对音乐也很在行，双手拍打着大腿，摇晃着头嘴里哼哼着。
“泽中说你报的是外语系！”文怀山说。
“是，是外语系。”我说。
“我英语怎么下功夫成绩总突破不了，数学呢，几乎不怎么管，成绩每次都很好。”文怀山说。
“你们说到英语，我有一件急事大事需要家田老弟帮忙。”王泽中突然转过来。
“高考你都过了，现在帮啥忙？”我问。
“你们也知道，我和英语天生没缘，互不顺眼，二十三个字母打乱了我都一下子念不出来，话又说回来，我也没下多少功夫，干脆就不感冒。八年啊，全是被这洋鬼子的鸟语拖住，我一个画画的人，为何非得要跟这东西较量？严格来说，艺术才是真正的世界语。你们想想，中国人抗战也就花了八年，人都说八是吉祥数字，我听到这个八，心绞痛，不过吉人自有天相，人心难动天心动，上天都被我打动了，今年英语蒙了五十多分，新麻烦又来了，你们说这个英语是不是我命里的克星？”王泽中说。
“咋了，都考上了啊？”我和文怀山同时问。
“我来一个月了，系里的老师本来很多都认识，招生情况也很了解，我的英语成绩是美术系新生少有的高分，引起系主任注意，来找过我，说开学了他想让我给美术系学生谈谈学英语的心得，你们说这闹心不？”他说。
“呵呵，确定了吗？有这回事啊？我一来就认识了怀山，学生会的领导，你一来就被系领导看中，我俩这么走运啊！”我半开玩笑。
“你赶紧给我想想办法，你说说这事……”他摇摇头。
“那咋办？”我问。
“要么你替我写个报告，我去读吧，这又把我逼上梁山了。”
“问题是英语报告里肯定有英语单词，到时你会不会读？”文怀山说。
“不过也是呵，那咋办？反正你俩得给我想办法，你们先说话，我去唱歌。”王泽中跑到一根柱子后面去了。
酒吧里人数接近饱满，酒精作用下，拥挤在中间那么点灯光下摇头晃脑跳舞的人互相挤来挤去。过了会，扫动的光束停下来了，各个桌上都忽明忽暗地跳动着烛光，氛围十分温馨。
“我数学跟不上还得请教你，我现在就开始担心数学呢，怀山！”我又说。
“你们外语系不知道学不学数学，估计文科不学数学吧。”
“不可能吧，小学中学都学，大学能不学吗？”
“这个我真说不上，我以前没接触过学外语的，不了解他们学的课，反正我们理科生是要学数学，高等数学的确难。”
“比高中的排列组合难多少？”我最怕排列组合，把课本上的例题习题在专门准备的本子上反复做了好多遍，考试稍微一变通还是不会。
“难得多，不能比，是概率。”
“你都感觉到难吗？有多难？”
“很难，排列组合和它比，如小学和高中比。”他说。
看出来文怀山话少，人也稳重，他的话对我影响很大。他这么一说，我紧张得几乎和王泽中一样了。考大学这么难，很多人说只要进去就万事大吉，看来没那么洒脱，白天环境优美庄重的校园激发起的豪情这会被浇灭了大半，我仰起头把剩余的生啤全灌进嘴里。
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
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
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漠
也不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是不是像我整天忙着追求
追求一种意想不到的温柔
你是不是像我曾经茫然失措
一次一次徘徊在十字街头
因为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我从来没有忘记我
对自己的承诺对爱的执著
场子里传来非常动情悠扬的歌声，几乎和原唱一样，可以假乱真!
唱出第一句，场下人群就兴奋起来，响起轰鸣般掌声和叫好声，跳舞的人停下舞步，拥挤向柱子后面，从我们进来到现在三个多小时过去了，一直有人在唱歌，没引起任何共鸣和轰动。
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
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
我的未来不是梦
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
跟着希望在动
“好，好，好……”人群大叫。
听众的叫喊和掌声占据了主流，歌声挤在中间忽高忽低，忽隐忽现，忽近忽远。
你是不是像我整天忙着追求
追求一种意想不到的温柔
你是不是像我曾经茫然失措
一次一次徘徊在十字街头
因为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我从来没有忘记我
对自己的承诺对爱的执著
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
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
下面掌声雷动，淹没了唱声。
……
我的未来不是梦
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
我的未来不是梦
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
我的未来不是梦
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
跟着希望在动
不知道从哪弄来的鲜花，有好几个女士双手捧着花，激动地踮起脚跟透过前面的人缝中间观望，有的急得在人群中间钻来钻去，我和怀山也好奇地看了看场地中央，我们没跟其他人离座。
“细细，细细大家。”
我们这才发现原来是王泽中在唱，我们老家话把“谢谢”说成“细细”。
“泽中还真有两下子，能唱这么好啊？”对眼前的情景，我难以置信。
“是，他这嗓子应该参加青歌赛，学音乐都行。”文怀山说。
“服务生，代我献一瓶人头马干邑。”有人说。
“细细！”王泽中的声音很清楚。
我和文怀山再无法保持镇定，也挤进人群中看，原来柱子后面是一个面积不大的舞台，上面最多能站三四个人，现在上面只有王泽中一个，他一只手拿着麦克风，一只胳膊抱着鲜花和盒装酒，唱到激动处时，他全身像抽筋那样，弓下腰，头几乎要够到脚，然后猛抬头，长发顺势向后甩去。
无人能想到，这位叮嘱我要向文怀山学习，力求进步，为母校和家乡争光的人，这个经过八年高三苦读，终于实现心愿的人，现在放声高歌未来不是梦的人，在大学里只呆了不到一学期，就消失了，不过他的消失不是从此毫无踪影，而是引起轰动，他的名字将和这所大学同在。
“我也被你弄激动了，献丑一首！”文怀山走上去从王泽中手中接过话筒。
王泽中下来。
“走，我俩去喝酒，听怀山唱，他水平比我还高，我有正事要给你说呢！”王泽中拉我到座位。
文怀山把身子一低深吸一口气，开始唱歌。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拥有我
我拥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
“好好！”人群又响起掌声，王泽中鼓掌欢呼，我也跟着使劲鼓掌。
“咋样？听到了吧，怀山很有才，他是理科生，当宣传部长，经常写诗啥的。”王泽中给我介绍文怀山。
“真让人仰望，这正是我想象中的才子！”我都找不到词表达我的心情。
“而且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你猜是啥？”王泽中问我。
“我猜不到，对我来说眼前的一切都是新的，陌生的！”
“怀山叔叔是省高校工委书记，这么多大学都归他管。”
“不会吧，我们大学他也能管吗？”
“当然，全省几十所大学都归他管，校长们见到都恭让三分，以后想办法看能否让怀山拉你一把，我不是当官的料，我就适合和爱好画画，我自己知道！”王泽中说。
“这么厉害啊？不可思议，管这么多大学，我们老家有这么厉害的人！”确实，对我来说，现在任何事情都是新的，不过这事让我惊讶。
“你听说过文武这个名吗？”
“没听过，我根本不了解县里的事情。”
“声名赫赫的文武就是文怀山叔叔，我们老家出来的唯一实权派高官，回老家时，四大班子主要领导要同座宴请意思意思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