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监狱顶上的小窗投进来的七彩阳光,我判断那是个秋日的下午,小块手绢那么大的蓝天,让我向往到流泪。比任何时候想母亲,想翠莲,想史建国,想起小时候何海和我用捡来的玻璃片照在小人书上翻动,给其他伙伴放电影的情形……而想得最多的是芳芳,从头至尾,一个个细节,如刻在心上,清晰而痛。尽量控制不想,但是夜里梦中和她在一起,还是那么有说有笑,那么有情有爱,也想起高小红父亲,想他说过的每句话,几乎句句都能让我心痛,他在我心里是智者和成就的化身,我记得他的每句话,可没遵从过一句,后悔如恶浪把我淹没,如毒瘾啃噬我。最后一次看浪花追嬉的蓝色大海,那是多年前他领我们全家站在南海边时,他说,“天上的云朵就是海里的浪花,浪花就是天上的云。”
高小红父亲说过,“我们每天都生活在天上,不过地狱就在身边。”
晚年的高小红父亲完全失明,曾经呼前拥后的同事或下属不忍其境过清,很少去看他。过年时偶有一两个去,他抓住他们给他朗读他收藏的十几本世界各国的诗集,听到有些内容时爽朗地大笑。读的人不住摇头,不知出于悲哀还是同情,可是盲人看不见悲哀,说多读一点算一点,机会难得,多谢多谢,以前没时间读。
我去高小红父亲办公室是一个夏秋之交的下午,这是我第一次踏进高级别官府所在地,如梦如幻。
市委市府所在地用的是旧时代的衙门,大门为重檐歇山式结构,飞檐上蹲着怪兽饰物,前后两排八根红漆大木柱,前排中间的两根上挂着市委市政府的牌子。高小红领着我在门口执勤室登记电话核实等一系列复杂手续后进到这个陌生拘谨得让人透不过气的院里。数百年来,这里一直是当地的政府所在地,那种沉淀下来的威严和肃穆凝结了空气,能听到脚踏碎空气的声音,连树上鸟儿们的叫声都那么陌生,不能让人轻松,好像在警示来人注意。院子两侧是对称的木结构回廊,雕梁画栋,琉璃瓦盖顶。院子中央的花园里有多棵松柏梧桐等树,有的十几米高,历经岁月侵蚀,处处掉皮,因为得到特别护理,枝干生命力依然茂盛,树叶在高空油光发亮。本很熟悉的树,栽到这里,都显得陌生威严,让人不敢靠近,花园后面是座很大的正方形木结构古建筑,雕梁画栋,落地门窗的方格里镶嵌着玻璃,经过时,我从门口向里望了一眼,看到整洁的一排排床位,上面是士兵们叠成方块的绿色被褥,再往后走看到了现代建筑,都不高。
高小红领我到其中一栋四层楼房,也是大红色木框门窗,方格玻璃,估计该楼和我们大学行政大楼一样,是苏联人援建的,里面走廊宽阔,窗明几净,楼层高,空间大,二楼一间挂着书记室牌子的房间就是高小红爸爸的办公室,门大开着,他好像从脚步声认出是我们了,在招呼我们。
我们到门口,房间如教室那么大,光线色彩搭配特别舒适,铺着织了牡丹的地毯,中央位置是一排大书架,上面排满书,前面一张不大的老式写字台上左右整齐地堆放了很多文件,高小红父亲坐在后面。
“哇,看到家田了,欢迎,我知道你在这里上学,也没顾上联系你。”
他还穿着我上次见他时穿的浅色夹克衫,依然那样和颜悦色,目光炯炯,微笑的大脸如盛开的向日葵,亲切慈祥,他停下写字,站起来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手,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一个人内心的修养沉淀到一定程度后就会外显出来,如阳光,能照进别人的心里,驱散掉他人心里的阴影,留下温暖和惦念。高小红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毕业于最好的大学,学识高深,性格开朗,待人平等,谦虚真诚,亲和力强,能感觉到他走到哪里都受人欢迎和喜爱。他带领军工厂参与很多国防和航天项目,攻克多项难题,在国防方面的贡献经常见诸报端和新闻,神州飞船上他们厂承担了好多个关键零件的制造,是全省纳税大户,为当地经济支柱,重要性家喻户晓,公司注重环保及公益事业,和地方关系融洽,所在地口碑极佳,提拔为省会城市领导,是对他能力和工作成绩的高度肯定,实至名归。
“爸,董家田学校的校园真漂亮,不愧为重点大学,食堂伙食那么好,我爱听他们英美文学金教授讲课,很有趣,讲罗密欧和朱丽叶的爱情故事,两家世仇,罗密欧却和朱丽叶相爱。罗密欧在朱丽叶楼下呼叫时,金教授小步跑到教室墙上挂着的居里夫人画像前双手放到嘴边,半跪着,深情地喊Juliet, Juliet。”高小红卷着手模仿金教授讲课。
“这个故事我知道,太好了,那肯定的嘛!这样吧,你们俩先在会客室坐会,我有点急事很快处理下,马上下班了,领你们去吃晚饭,和你们说话,好吗?”高小红父亲说。我们说好。
他按了一下桌子角上的一个小铃,走进来一个年轻大学生模样的秘书,把我和高小红领到隔壁的会客室,给我们倒了茶,让我们先坐会。我想抓住机会多看看市领导楼里面的陈设。外边看着很老的楼,里面精致大不同,墙壁门窗粉刷如新,楼梯走廊都铺着地毯,上面铜条镶嵌出不同的花饰,走廊两侧木雕花架上陈摆着盆盆鲜花和绿色植物,都青翠欲滴,一尘不染,会客室很大,地毯更厚,第一次在厚地毯上走,感觉心疼可惜,房间四周全是古式椅子和方茶几,金线镶边的绣花扶手垫和靠垫,像我老家的枕头形状,金色挂钩,浅绿色绸缎窗帘,对面一间房子的门紧闭,门口挂“常委会议室”牌子,阳光从茶色玻璃窗透进来,一切好像是神笔画成,不是建筑物里。
“我喜欢你们学校。”高小红说。
“我没去过别的大学,不过人都说我们校园漂亮!”我回答。
“是,环境和氛围,重点大学就是不同,百闻不如一见,看到那么多上百年的老房子,会让人想到那些曾经建设学校的人,讲台上的老师,还有一批批学生,名校就是一滴水一块石一个个故事积淀起来的,人说千年的石头会说话,里面的空气都不一样。我们学校校园景色也不错,硬件特别好,设施都是最新最贵的,活动场所全铺塑胶,连树都是从苗圃统一移栽来的大树。不过,感觉不是我心里想象的大学,是度假村或展览馆,我不是很喜欢那种感觉,看着漂亮,冷冰冰没温情没书香味。”
没多久,高小红父亲处理完手里的事情,过来喊我们一起去吃饭。从办公楼去食堂时经过一个颇大的人工湖,湖面波光粼粼,碧绿荡漾,荷叶涟涟,花姿婀娜,鱼翔浅底,有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也有彩色的,这些鱼看到人就游过来,看上去很聪明伶俐,可能要食吃。湖里还有鸳鸯游来游去。太阳西下,刚好挂在远处一座房子的脊顶,倒影沉浸在湖水里,乍看好像有两个太阳。那座房子外面挂一幅红底白字的横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xx市xx届人大xx届政协会议隆重召开”,很醒目。
越来越多的各种鸟雀从野外回到树上过夜,原来这人间禁地是鸟雀的家,晚上栖息的地方。
我们在浮架湖水中的小桥上边走边看。
“看,黑天鹅,你们没见过吧!”高小红父亲说。看到好多体型庞大,红嘴高脖颈的黑鹅如同军舰,在湖面巡游,身后激起水波,很威严很有秩序。
“是这里养的吗,爸?”高小红问。
“外面飞来的,来了后受到优待,有人每天准时喂食,多有趣,黑天鹅是到处迁徙的鸟,它们不受地域限制,却要服从气候变迁,选择自己喜欢的地方暂住,现在进了市委院,视同家乡,怡然自得,它们心里没人类这样过多的藩篱!”
机关食堂里吃晚饭的人很少,市领导有专门的包厢,不过高小红父亲坐在外边的大厅里,干净的白色桌布,辉煌的金色吊灯烘托出温馨高雅的氛围。是自助餐,我们用消过毒的餐具盛来自己喜欢吃的菜和汤,坐在一个圆桌旁吃饭,高小红父亲乐呵呵地回应每一个向他打招呼的人,包括厨师们。
“高书记,是你孩子吗?”他们问。
“爸,别给人说我是你女儿!”高小红按在她父亲耳边叮嘱。
“是朋友,呵呵!”她父亲按照她的叮嘱回答同事们。
“大学生活怎么样,二位年轻人,说来让我分享分享!”他边吃饭边问我们。
“爸,董家田还和之前一样出色,取得那么大成绩,我羡慕。”高小红给她爸夸赞我。
“高小红也是班干部,学理科,文章写特别好,她外语那么好,金教授讲课全用英语,很多地方我都不完全明白,她都听懂了。”我说。
“非常好,你俩都很出色,这才是高小红,让爸爸骄傲的女儿,正如你说的,你的成绩一直是你自己奋斗得来的,我和你妈没操过心,帮了我的大忙,谢谢你,让我能把精力和时间全部放在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上。我当了八年厂长,厂规模扩大了两倍,利税翻了十倍,取得近百项国家级和部级科研优秀奖。我们攻克了三项离心机关键技术,现在还是世界领先水平,是涉及到国家安全的重要国防项目。当然了,这些成绩是全厂同事们一起奋斗才取得的,我也参与其中,我喜欢,自豪。现在推选我到市委工作,担子更重,工作更有趣,我也会很喜欢,更努力更投入地做好。以前我的成绩是你和你妈妈支持下取得的,以后我相信你会让爸爸更骄傲,你会自己奋斗到美好的将来。对,向家田学习,那么困难的家庭条件,学习成绩那么好,在重点大学里还那么优秀出色,了不起!”高小红父亲说。
“爸,我很喜欢外语,我应该学文科,考外语系就好了!”高小红说。
“但是你现在已经在学财会,外语课也有啊,如家田说的,你的外语学得也很好!”她父亲说。
“我说过毕业了考董家田学校的研究生。”她说。
“是的,你说过,现在就有这想法,不得了,我坚决支持你!”他说。
“大学时可以谈恋爱吗?”高小红问。
“我是你们的长辈,年轻人肯定比长辈更优秀,我把你们视作朋友,我得向你们学新东西呢,不然就落伍于时代,我说说我对大学生活的感受和看法,供你们参考!”
“大学和中学比,相当于大海和河流,大学里的老师,设施和接触的广泛信息如广阔的海洋,人常说寸金寸光阴,其实大学里是丈金寸光阴,甚至一丈金子都不值大学时代的一刻时光。因此呢,大学校园的时光应按分分秒秒计,而不是一天一月,把它们投入到学新知识,读更多书上面,通俗点说,把它们视作是你给你的账号里存款,存越多越好,很具体很直接,你自己知道存进去了多少本金,将来的收益是几十倍或者几百倍甚至无数倍,有些同学认为中学时学习吃苦了,好不容易上大学,该放松休闲,这是不对的。我一直以来最喜欢的事就是学习,现在也想多看书,给自己列出了一个书单,也喜欢写日记,读书心得,只是人想做啥事时,往往已经没时间和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