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莲是我侄媳,我是她公公辈,我们那儿媳妇背后和别人时,把丈夫的父亲叫“家公”或“阿公”,阿公的兄弟辈们按照排行叫“几阿公”,不过当面不这么称呼,当面都随丈夫叫“爸”或者“大”、“二爸”、“三大”等,阿公辈和儿媳妇辈之间相处有很多不成文的规矩,不宜亲密随便,要平淡如水,正经八百。
我排行老小,年龄也小,可能还没懂“事”,翠莲和我的相处轻松随意,她当面和背后都喊我“碎阿公”。“碎”在本地话里意思是小,她这么一叫,叫出了辈分,让我第一次有了被尊重感,对翠莲产生了额外的亲近和好感,感觉她不仅能吃苦、心好,而且有修养,很喜欢她喊我“碎阿公”。
那时我还是个光屁股小孩,家里穷,我还小,没必要穿裤子,自己不敢跑远,经常跟着翠莲去山上给猪挖野菜、捋树叶。捋树叶时我爬榆树,手没抓牢,爬到离地三尺滑下来,粗树皮把两大腿内侧和裆中间那里擦破皮,疼得蹲在地上流眼泪,不好意思嚎哭,翠莲说她是小辈,不能看我那里,让我自己抹点土,她把脸背过去用草帽给我那里煽风,嘴里念叨“土盐土盐,三天长原,长好了吗?长好了,不疼了吗?不疼了……”真很灵,很快我就感觉不到疼了,擦干泪站起来。春天去苜蓿地里掐苜蓿苗,缎子一般的嫩苜蓿叶吸引我失去注意,一不小心那里被老苜蓿茬戳出血,揪心疼,站起来双手研眼窝,翠莲发现后把头背过去嘴里念叨“苜蓿茬,讨人厌,挡了苗,惹了伴,下场雨,都腐烂,不疼了……”
因此,我从小对翠莲感情特别。她长得壮实,手脚麻利,充满活力,全身如布满弹簧,干活走路好像震得空气咚咚咚响。翠莲家就在我家隔壁,两家院子共用一堵墙,墙上还开了个小门,她把我家当自己家,进进出出啥活都帮我母亲干,做点稍微像样的吃的先给我父母端来。我母亲很喜欢翠莲,视如亲闺女或亲孙女那样,只要是夸晚辈,她一开口就是夸翠莲,夸到最后还在说翠莲咋样咋样好。
翠莲确实好。她性格好,对人礼貌,碰见任何人都很尊敬地喊辈分问候,和任何人哪怕生人来往,都把全部真心拿出来,不怕吃亏,就算对她有二心的人,很快被她的无心感染净化到不设防无隔阂。随着我长大懂“事”,隐隐感觉阿公和儿媳妇之间说话来往应该顾及约定俗成的规矩。从上小学开始到初中阶段,在翠莲前面,我控制自己不随便说话。现在高中马上毕业,算成人了,看待事情反而没那么较真了,我有任何事都给翠莲说,给家里其他人不说的只给她讲,把她当成最信任的家庭成员,家庭成员里的好朋友,甚至感觉她反而是我的长辈,越来越多的事情我需要她的建议。她一直还这么喊我碎阿公,可能习惯了,又把那种辈分尊严喊淡,喊回到幼时的同伴状态。人常说交给时间去解决吧,的确,时间很奇妙,调节人的认识状态和心理感觉,彼时的重要事情在此时不重要,彼时的坎此时看来根本就没啥,反之亦然。这样,日子就不会被卡住,路一直就在向前。
“碎阿公,天这么冷,你星期天回来不休息一天吗?我不知道你也来修路了。”翠莲问我。
“我和书贤他们一起,比你们都出门早,想来见识下你们修路的。”我说。
“那也好!”
说着,她就抓住车辕来回倒了几下,把车子对准扁人挖起来的土碴,给车上装土,孝男、书贤和何海,还有我跟着她一起铲土装车,没几下功夫,车装满,垒得高出车沿许多,翠莲顺手把她手里的大铁锨插在车里的土上,跑过来说她掌车辕。
“我怕你们读书人掌不好,陡坡上会出麻达,你看,碎阿公,你那么嫩的手,咋往这粗车辕上按啊,嘿嘿嘿!”她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笑起来,“你那手,只适合捉笔杆子!”
在坡度超过六十度的山腰修路是非常难的事情,躺在炕上都能想到,但是,当我推车运土时才真切体会到“难”字表达啥滋味。
扁人们的开路梯队想尽法子,在近乎是悬崖的陡峭坡上用尖嘴镐头凿挖出大概,让后面的拓宽梯队有立脚之地,这个梯队用铁掀深挖拓展,把土翻到一侧沟里,给架子车开出用武之地,我们算第三梯队,进一步拓宽路坯,用架子车把尽可能多的土方倒到指定的地方,所以叫梯队,一个给下一个铺垫台阶,如果从空中或者远处看,修路队是挂在峭壁上作业。
没拉车子前我觉得很新鲜,看那些一趔一趄的大人们,心想他们咋那么笨,没料到第一趟推车送土就把我吓出一身冷汗,虚脱昏迷过去。热汗让人燥热烦闷不舒畅,冷汗让人瞬间失去全部知觉,鬼门关走一遭,根本不知道身体冒汗。
翠莲掌车辕,我们四个在后面扶车,车子行在刚刚挖起的新土碴上,顽石一样的大冻土块挡在车轮下,车轮无法滚,只能在土块上跳,车轮的折腾好象惹恼了土块,它出汗一样沥淅出的水珠瞬间连成一片,让人和车子都打滑而不移动距离,没多久,我早上特意穿的新布鞋变成泥疙瘩,面目全非,不停地抬脚用指甲抠鞋上的泥,于事无补。说是路坯,其实还是几十度陡坡,趄向几十米的深沟,刚够车子宽,稍不留神,车子会滑翻下去,我根本不敢推车,悄悄在拼命向后拽,向内侧抬。
“碎阿公,你们推……”翠莲弓腰拉车,车子不动,她喘着粗气催我们。
“翠莲,太危险了,我们干脆把土倒在这吧!”我建议,其实我不知道她想把土运到哪里去。
“这不行,碎阿公,就倒在这等于没干活,用不着拉架子车,你们用力扶几步,下坡时就好了,不要怕!”她说。
“不行了,不行了,人都要掉下崖了,还扶!”我发火了。
沟深坡陡,让我眩晕不敢下看,装满冻土疙瘩的架子车不扶都要翻下坡的感觉,我顾不了自己是长辈的身分,完全失态,拽住车子不让再动。我第一次在翠莲面前发大火,翠莲停下来,把车子后仰起来停稳,转过身看我们,有点不可思议的表情。
没想到运一车土都这么难,似乎随时要把几人的命搭上,我心灰意冷,话都不想说,捡起半截蒿草杆蹲下来抠糊在新条绒布鞋上的黄稀泥。
就这样,装满土的车子停在陡坡上,时间铮铮作响,我听见心跳的声音,书贤、何海和孝男看着我,他们似乎感觉有点奇怪,没帮我说话,让我更火。
“喂,那几个人把那么重一车土停在悬崖边干嘛呢,要演杂技吗?陡坡上不能停,慢慢放。”有外村人在对面山坡上喊。
“是不能停,停了更危险,停车和启动时最容易失控,慢慢走倒没事……”翠莲明显在给我说话。
僵持下去确实不象话,会伤了翠莲的心。
“翠莲,我们再找个人放车子,你别放,太危险了!”我站起来说。
“原来是心疼侄媳妇,怪不得!”张书贤看到我站起来,心情也好了,开玩笑起来。
“翠莲嫂,给我放吧。”小大人孝男说,在我心里孝男什么活都难不倒他。
“我放,这里确实危险,我是大人,你们还是孩子,我有经验。”翠莲说。
“为了我碎阿公放心,下一车只装一半,你们别管,我自己放,走几趟出印子就好了,你们都能放了。”翠莲说。
翠莲的爷爷张老太爷解放前在我们省城给保安一团的官团长背盒子枪(当贴身警卫)。某一天长官突然召集他们开会,说风向变了。兄弟们跟了他多年不容易,有两条道给大伙自由选择,一是跟着他官某人投奔光明,继续吃香的喝辣的,二是不放心的,可以自愿回家,他给每人六十六个袁大头当盘缠,表示六六大顺,枪可以带走,路上防身。张老太爷对官团长要投奔的光明没把握,他深知六十六个袁大头的份量,可以把全村的地买到他名下还有余,果断选择第二种方案,揣着盒子枪背着袁大头回到村里,用十枚袁大头换了一院四面连通的前架大瓦房,十几枚袁大头换了几十垧最好的地,几十枚袁大头锁在钱匣子里放着,过上想要的日子。美梦没做几天,这里解放了,他被划为地主,没用完的袁大头和土地被没收,瓦房分给别人拆走了,只留下院门口一间牲口房给他全家住。听起来神秘的盒子枪我见过,其实还不如后来我们村弯三(虎家老三的外号)用洋炮筒子做的土枪,生产队时被村里人拿着给里面填些火药,扳机坏了不能用纸炮,直接用香头在后面的孔里点着了吓谷地里的鸟用。省城离我们县有五百里路,翠莲爷爷伺候过的官团长奔到了他所说的光明,后来是我们龙溪地区的行署专员,他去找过几次门卫都不让进,没见到人,以后不断有人问张老太爷为何不选择留下当县长,要回来呢。每次问,他就唉一声,说唉,都是命。翠莲的父亲受地主家庭成分影响,生活处境比其他人差很多。娶翠莲时我还不记事,她说她是用钉碗的钱换来的,说起时自己先嘿嘿大笑。翠莲爱回忆她第一次到我们村,进我们董家时的情景,说那天下很大雨,送亲来的人全身湿透,屋里挤不下,蹲在房檐下喝了几碗菜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