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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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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连载

第四十章

大年三十大伙在史家坐夜迎新时,史家醉汉的斗酒搅合进家务事,如干柴遇到火,快速升温变质为对分家时的不公、一根椽一滴油一粒麦子等家务琐事的争执,场面从屋内转移到屋外的院子里,直到闹出人命才收场。

“几代人留下来的厅房被老五一人占了,我被净身赶出来,祖上留下的树我一棵都没分到,想起来就让人伤心啊,还过年哩,过屁年哩。”

“家里的余粮和菜油都被老鼠耗子吃掉喝光了,分家时一粒粮一滴油我们没得到!”

“我现在才要分家产哩,该我的谁都别占,老五,分家时你欠我十根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现在告诉我啥时间给,你不给我今晚就拆这老房子!”

“我现在不欠你了,你算算这几年我照顾你多少?”史老五说。

“那是共产党的,难道上面下来的你全给我一人了吗?”

多人的纠缠动手被众人阻止住,站成两派评理叫骂,史老二和老三还黏糊在一起,双方的衣服都被撕破,裤子沿缝裂开到腰间,成了飘动的摆裙,老二缠在一只脚尖上的袜子也快完全褪去,另一只脚则赤裸,老三双脚都光着。他们不顾脚心冻得发麻,像两头角力的公牛,嘴里哼哼着,把对方向后推搡几步自己又被迫退回来几步。看到父亲没占上风,失去理智的史建国拿起供桌上压桌裙的实木条赶出来,举起木条朝他三叔头顶一击,史老三就如同心脏中刀的斗牛,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杀人了,人被打死了,大伙来救救老三吧!”史老三老婆凄厉揪心的哭喊松懈了参战人员的斗志,惊醒了这些醉汉和亢奋者,对抗停止人员散开,留下史老三平躺在冰冷的院子中央。刚刚还牛劲冲天的他此刻毫无伸敛之象,如一个草人,一堆扔在地上的烂衣服。一分钟前,有人还想扑向他,黏糊他,现在哗一声人都躲开,尽量避他远点,看都不想看一眼,只留下老婆跪在身边哭喊。

“赶紧送医院!”有人大喊。

在场的村民们马上行动,把为过年而封存了还不到半天,上边刚刚贴了迎新黄纸片的架子车又从存放处拉出来,铺垫上被窝,拉着史老三赶往四十里外的城里,老婆跟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嚎叫着。

“啪……啪……啪啪,冲……轰……”除夕漆黑的夜空成此起彼伏的烟花一显身手的最佳舞台,各个神采飞扬,次次精彩纷呈,五颜六色,如梦如幻。

送史老三去医院的人一出万金山,就能看到灯火辉煌的县城,好像近在眼前,但是他们得连抬带推架子车上的伤者用步子弯来绕去量够四十多华里崎岖山路才能到急切盼望的目的地。此刻大山间各处村庄都灯笼高照,炮声四起,不过他们再无心情感受大年夜的美好,唯觉得天气寒冷异常,耳朵和手脚很快发麻失去知觉。

本为欢度节日助兴的酒点燃了积累多年的鸡毛蒜皮家务积怨的导火索,引起家庭成员间一场乱打恶骂,斗争停止后的整个院落连带屋里狼藉一片,到处都是袜子鞋烂衣服片和棍棒,如同刚刚遭遇了土匪抢劫,送走史老三后,邻居们无心情再去史老五家,各自回家了,史老五心烦意乱地蹲在巷子口的场边上,望着全村喜气洋洋的灯火,他想大哭一场。

“老五,着火了!”老婆在屋里的喊声把他惊醒过来。

他冲进厅房,看到刚才被打翻的蜡烛和酒引燃了桌裙以及供桌上献祭的纸钱,火苗向上蹦跳到后墙上挂着的中堂字画,码在炕头和地上的粮食袋子都成了燃料,有的还喷喷发响,似乎在爆炸,低矮干燥的老房子里全是窜动的明火,乌烟呛鼻,房子危在旦夕,令人窒息,史老五和老婆提着水桶向窜动的火苗连连泼水,邻居们又赶来一起灭火,等火势被完全控制后,还有麻烦事等老五处理。

“老太爷不行了,老五,你看看,那样斜躺着不动,烟熏坏了?”老婆说。

没印证史老太爷两小时后他就九十岁的预言,这时他只留下烧焦的躯体,灵魂已经远离这个拼搏了八十九个春秋的辛酸尘世,乘着青云驾鹤仙去。

我们村名叫什锦川,从名字判断它是个有历史渊源的地方。据说曾经有过十处景观,现在可以看到的只有长城遗址,包括城墙和望儿台,还有清朝末年躲避回难时山顶夯筑的堡子。

据考证我们山梁上这段长城建于战国时期,大约是公元前秦昭王时期所建,距今有二千三百多年,遗址中挖出过长约五十三厘米,口径约三十厘米的完整半桶状瓦片,上有绳纹装饰,属于战国时期的瓦,沟谷地带的长城经多年水蚀风剥,遗迹消失,沿山梁地段遗迹明显,有的地方几乎完整,夯筑土层清楚,走向清晰。“望儿台”在长城南侧十几米处,这个名字在全国长城沿线有多处,我们县内就有二个以上。我们把“望儿台”也叫“叫子盆”,是一个高一米多,顶部面积一百平米的正方形土台,从名字判断,肯定和父母孩子之间的凄惨分离有关,当地占主流的传说是给孩子征役去修长城的父母见孩子或者眺望孩子的地方。

我本人不相信当时的统治者会为苦役工和家人会面或眺望而专门筑起高台。“台”高出于地,示显于众,在中国历史上其身份和意义绝非今天杂草丛生的一方土台。中华大地上有轩辕台、帝尧台、帝喾台、帝丹朱台、夏启钓台、商纣鹿台、周文王灵台、楚灵王章华台、汉武帝柏梁台、秦始皇鱼池台等等,时至今日领导们上台下台说法即源于此。中国历史上老百姓站台的事例鲜有,那个年代那种情况专为孟姜女们看看孩子而筑台更不可能,筑台都为王侯将相发表重要讲话或啥特别举动而为。

我推断,现在这个贫穷落后的干旱村子曾经是国界,是兵家必争的前线,分处长城两侧,重要人物到过这里或者就出自这里,和他们的孩子可能在这里发生过分离,苦役们用血汗为这些人物的一见或一望专门筑起了高贵之台。年代久远,沧海桑田,这里的地形地貌并没发生多大变化,当年的人物不见踪影,一点文字记载都没有,当时多么显赫的身躯,早都化为灰烬,随风而去,远不如这些瓦砾,依然精气神如初,如在说话那样。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每次到这里,我总想起这句话。站在望儿台,似乎还能听见长城两边参与厮杀的马鸣声和兵士们的冲喊声,眼前出现几千年前长城修筑者们的身影。他们和今天的我们一样,热爱生活,憧憬未来,机智幽默,情感丰富,仿佛能听见他们说说笑笑的声音,看到他们歇工间隙追追闹闹的样子,今天修路工地上的扁人、炮三、翠莲们好像就是他们,熟悉亲切可敬,让人不禁想喊他们的名字,有时我跪在长城上献祭几支香烟,寄托对这些用血汗之躯建造历史痕迹者们的崇敬和念悼。

村口山顶清朝时修建的堡子基本完整,年代不远,是同治年间回杀汉时周围几个村为逃命而修筑的,我爷爷曾经是堡子的门官。据我父亲讲,他小时(民国初年)我爷爷在堡子里住,那时里面还有不少房子,有聚集雨水的水窖和涝坝,三道一拃厚的堡门和围着堡墙的护城河道都完整。母亲的童年是在跑土匪中度过的,跑土匪进入她小时的记忆里,永生未忘,经常讲起几岁的她跟着我外祖父祖母们半夜跑土匪的事情,听得幼时的我心惊胆战。说最怕的就是半夜大人突然喊土匪来了,有时衣服都来不及穿,赶紧躲到野外隐蔽的山沟或水洞。跑不及跑掉就被马刀砍死,小孩被矛戳穿烧死等。我三舅藏在“深陷”坡上一个洞里,被土匪用矛在洞口使劲刺戳到以为死了才离开。那时各个村稍微像样的房子家具都被土匪烧光。不过,母亲是民国初年生人,严重的回乱是同治年间,母亲经常讲她小时听外婆说“白狼”吃人的事情,白狼到处吃人,人没办法,估计造孽太多,命数尽了,在吃一个拔麦子的女人留在小麦撑间的小孩时,被那女人抓住后腿,狼没办法回身而被那女人打死了等等。其实现在我猜想,她听说的白狼就是杀汉的回匪头领白彦虎,陕甘很多地方一半以上的汉人口被他的匪帮杀掉,不少村落城镇被完全屠尽。左宗棠率领的湘军平定了从陕西到新疆整个西北的大乱,从人间地狱中解救出大批性命,立下日月之功,今日沿线各地都有左公题名的文物建筑,民间珍藏着左公不朽的墨宝手记,多地有纪念他的“左公柳”、“左公桥”和“左公祠”。

这个地处西北大山深处的偏僻村子,人们累于同严酷的干旱作斗争求生存,无暇顾及人世间赶走一个皇帝迎来一个帝王这样的事,千百年来,过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人们类似的日子。时代激流的水花偶尔也溅到这里,都不是什么好事,人们对外界不抱好期望,凭自给自足顽强地存在,在岁月长河中前行着。现在,村里有近千人口,平时人们忙于生计,很少去彼此家串门,一年只有过年这几天例外,会走远点互访聊天,聚一起唱唱杨柳叶儿青,享受和联络同村人那份特有的亲切和共同认可的感情。今天,这个一直隔绝于外界的地方,人们的思想正发生着从未有过的变化,认识到封闭躲避没使自己过上好日子,必须走出去,把自己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才是出路。

修路和供孩子读书是这种新认识的两种具体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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