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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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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连载

第五十四章

“讲讲你给芳芳怎么表态的,碎阿公?”回来后翠莲一脸打听事的模样,狡黠地逗我。

“两个老人都好着吗?”母亲问我。

“都好着!”我说。

“在忙啥?”母亲问。

“不很忙!”我说。

“芳芳在忙啥?”翠莲问。

“没忙啥!”我说。

“碎阿公,你是不是太累了,看着不开心,眉毛不展,转老丈人家去,芳芳没给你擀长面吗?”翠莲又打趣。

“我想去外面打工,能挣两个钱,也锻炼锻炼。”我说。

“就是,要学着自己挣生活,不能老吃软饭了!”母亲很赞成。

“想去县建筑队看看,听说不难,有我能干的活。”我没给家里人说路上遇到史老三的情况。

“碎阿公,你听到了没,村里出大事了。”翠莲说。

“我没听到,啥大事?”我赶紧问。

“史队长和李石匠被公安局抓走了。”翠莲说。

“啊,啥事,我那天回学校时碰到公安局的骑摩托车来了,我当时就感觉有事,很害怕,这几天考试紧张,忘了,原来真出事了。”

“有人说李石匠是国民党特务,说李石匠白天到处錾石头,是在搜集情报,各个地方的地形、人口、人在干啥活,各种情况他都了如指掌,夜里用无线电发给台湾。李石匠不爱说话,因为嘴里藏个无线电电话,在录别人说话。”翠莲说。

公安局的人在史队长家住下,轮流叫村民谈话了解情况。谈过话的人都被叮嘱保密,不得把问话内容讲给任何人,路上人问什么都不敢说,家人问也不敢说。大伙关注着哪些人被叫到队长家去谈,从这些人平时的品行判断到底在了解什么事情,好像没规律和头绪,被叫去谈话的人从队长家出来时,故意装得很镇静很泰然,有的还哼唱“杨柳叶儿青”。

猜测和谣传传播开来,有人说村里准备“要雨”是政策禁止的迷信活动,公安局的来调查组织者和发起人,有的说过年时被侄子打伤的史老三把侄子告了,这段时间并没住院,在城里找关系要把侄子送进班房,估计找到门子了,甚至有的说史老三没治好,前天死了,也有的说小郭布客等一伙去西安要饭的在外面闯了麻达,有的说史队长把修路的石头变卖是犯法。沸沸扬扬的猜测搅乱了整个村子,大白天全村的狗汪汪大叫不停,人们互相不敢走动。

当天下午,史队长把全村人,包括修路工地上的人,还有外村的李石匠召集到官场开大会,要求男女老少都参加,都知道公安局来人了,没人敢迟到,急急忙忙赶到会场。这次会议是村历史上首次最严肃最像样的会议,从官场附近人家借来两张桌子,上面还铺着过年祭祖先时才拿出来的桌裙,碎布片拼凑缝制成的,颜色图案各异,看起来很花但不太正规,桌上摆放着脏不兮兮的搪瓷茶缸子和讲话用的麦克风,大队部里的三用机也搬来了,一个敞嘴高音喇叭被黑猪毛绳绑在场边一棵干榆树叉头,如同空中飞来的什么异物,史老五队长的老婆提着暖水瓶倒水。

全村几百号人到达会场,他们没像往常那样吵吵闹闹,零零散散,男女混在一起说笑话拉家常。以往开会时间是人抓紧赶私活的最佳机会,女人们纳鞋底,编草帽缏,也有手巧的男人给自己织羊毛袜子或者编草帽缏,开会干这些活有种占便宜的感觉,效率高质量还好,手快的人一场会开完后能织好一双手套,几十米草帽缏,互相交流和欣赏手艺。这次人们自觉地男女分开,安静蹲坐在地上,无人带私活,老何师这些头面大人物都在,谁都感觉到这次会议非同寻常。村民到齐坐定后,史队长领着公安局的人和乡干部进入会场落座。郑所长坐在最中间,他黝黑的脸,五官端正,嘴唇稍稍撅起,衣服扣子都很整齐地扣住,另外一个公安人员就更威严,端正的大盖帽下一张英俊而没有表情的脸。相比之下,乡上的几个干部就是土八路,穿着只是比农民的干净些,式样没多大区别,一个还戴顶大草帽。

“现在开会,大伙保持安静,请郑所长讲话,鼓掌!”领导落座后,乡干部介绍来人后说,大伙跟着干部稀稀拉拉一阵掌声。

“政府今天把大伙召集起来开会,有重要线索要了解,大家要畅所欲言,不隐瞒情况,把看到的听到的都讲出来,情况我们都掌握了,希望犯事的人主动点,争取法律宽大处理!”喇叭里传来公安人员郑所长的声音。

远处的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能听出他的威慑力。

人们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假如史老三找到关系了,要抓的也是他侄子史建国,用不着开全村人大会了解啥线索,好像没听说村里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史队长还在好好地组织大家开会,说明和变卖石头也没关系。

“大伙发现村里最近有啥异常?”乡干部问。

下面鸦雀无声,人们提着脖子看主席台,确认会议和史老三无关。高音喇叭等会滋滋滋发出刺耳的叫声,史队长在话筒上拍打几下。氛围很紧张,时间过得特别慢,一分一秒都能感觉到,对看着荫凉估摸时辰的庄稼汉来说,第一次感觉到时间过得这么慢脚步这么沉重。

“大伙想想,互相检举揭发,不要顾虑,帮助改正错误,争取宽大处理,互相议论议论!”郑所长说,然后揭开茶水缸子,摆头用嘴吹来吹去,喝茶润喉。

“这个正所长没戴大檐帽,那个年轻的估计是副职吧,他倒戴着哩,比正的还威风!”下面有人议论。

“我也这么想哩,说不定是他年龄大,就这么叫着体面,正所长应该是那个戴大盖帽的,你想哪有正的不戴,副职反过来耍威风的?”

“那是那是,你说这些人怎么上去的?”有人好奇地问。

“怎么上去的,我们咋能知道呢?肯定是有人吧,我们前头没人,下面出不了人物!”

“派出所算屁大人物,派出所地位不怎么样,呆在公安局舒服,派到下面的都是没门子没情况的,和我们一样,他们也分三流九等哩,你知道下面多苦啊!”

“看你说的,派出所不算啥,你和我当不上,这些人一年挖的光阴你我几辈子都挣不来,千万别说派出所不算啥!”

“那是,你要比油水的话,国家主席都比不过他们。”

“今天来的这两个好像都没带枪!”

“带了,我看屁股那里鼓鼓的,他们随身都带武器,去年镇上开物资交流大会,晚上放电影,人山人海,电影放到中途,据说有一个在下面趁黑摸同伴老婆,被丈夫发现打了起来,派出所的很快到了,以为没枪,那几个人拔腿跑,派出所的从屁股上摸出枪,把一个的腿肚子打穿趴在地上动不了啦,拿枪托几下就把他的头砸烂变成血人,这些人把你我一枪毙掉胜如杀只死鸡!”

人们议论了半天,但是都与主题无关,其实也不知道主题,直暴在太阳下面晒得脖子疼。

“如果你们自己不坦白,就不能宽大处理,还要装?想蒙混过去?我直接说明,偷粮食的人站出来。”高音喇叭提醒。

人们互相看看,再看看主席台,不知道讲什么,一会儿后怪事出现了。

人群最后面跌跌绊绊跪起来孝男母亲,她双手拄一根皮都没全刮掉的柳木铁锨把,如果离开棍子的支持,她根本跪不起来。

“我死不了的,我给大伙讲,我全讲……”孝男母亲嚎啕大哭,人们惊异得喘不过起来。

“站到前面来!”主席台命令。

老太太身体本来就接近垮塌,依赖的一半力量来自手里那根裂开粗皮,扎手得常人难以把握的铁锨把,这会,她连把铁锨把立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想站起来,几次都不行,单腿跪着,菜色的脸上连汗都出不来,眼眶就是两个塌陷的窟窿,已经看不出主人的思想,胳膊没了肉色,就是两截干枯的棍子,分不清哪根是她的胳膊,哪根是铁锨把,再加惊吓严重,身子歪歪斜斜,颤颤悠悠,醉汉那样,全身不听使唤。

“大伙都知道,我身体不好,全家靠孝男孝女,往年日子还将就过来了,今年,苜蓿没出来,苦苣没出来,地软没出来,也没柴烧,孝男领孝女去挖酸刺,挖开一个……不该拿别人的粮,肚子饿啊……”孝男母亲坐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持续唠叨着,如果不是满头乱蓬蓬旺盛的头发和说话声,难以判断她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了有些时日。

人多声音杂,没人能听清楚孝男母亲交待的情况,听见的人也觉得能理解,这种年份,在野外遇到粮食谁不拿呢。

“把她带到队长家,做笔录。”郑所长给年轻警察和乡干部叮嘱。

烈日炎炎似火烧,盛夏的下午温度高达三十度以上,往年这个时间的下午,能听到蜻蜓和知了欢快的叫声,它们藏在树阴或者草丛里,很热闹,今年这些小精灵们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无踪影无声息,深夜一样万籁俱寂的夏日,死寂得可怕,人们不禁怀念那些以往被忽略的小动物,没有了它们,人的生活也不完整,心里总感觉缺什么,不知道会议什么时间结束,看看荫凉,知道时间还早。

“有线索的继续交代,学习这老太太,坦白从宽!”郑所长说。

过了一会,又有几个人相继站起来交代问题,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比如盖房子时悄悄把别人家地埂上的树剁了一棵泥在墙里当山柱,半夜起来去给牲口添料草时顺手去邻居家的草房里弄来一背篼苜蓿等,郑所长都不感兴趣。

天晚时分,大伙散会回家,散会前,何师说他有问题需要去队长家交代。

万事无常让人尝,其实,何师和孝男两家是至亲,孝男母亲是何师的亲姑姑,从上村的何家嫁到我们下村的董家。不过两家家境悬殊,除了过年过节时的礼仪性走动之外,平时互相没什么来往,就算在路上碰到,也不打招呼,还不如不是亲戚关系的邻居。孝男姊妹姐弟多,也经常头疼脑热,麻烦何师去号脉,去禳解送鬼啥的,何师也去,不挣钱,算照顾自己的姑姑,不过好像没给别人家那么尽力,绷着脸端半碗水,给里面烧几页黄表,中指蘸水向空中默念一半句就行了,姐弟都没吃过药打过针,饭都没吃饱过,也都活下来慢慢长大了,而且也不比别人家孩子体弱,孝男母亲知道自己的日子给侄子丢脸,侄子却没完全嫌弃她这个姑姑,还帮全家清吉平安,日子一天天过下来了,心里装满了对侄子的感激之情。

这样,全村就何师和孝男妈被带到史队长家,郑所长讯问他俩,让老老实实交代。孝男母亲张嘴就是饿,三句话两句离不开“饿”字,郑所长无计可施,从裤兜里摸出来两张卷着的纸钱扔给她,让回家去,讯问重点对象只剩老何师一个人。

何师交代他“走事(做法事)”的事情,然后讲了几天前在野外藏粮处发生的惊险事。

他很敬服一个外县的阴阳先生屈师,看过《透天经》,说我们这里要经历一场大天灾,先连续滴雨不下旱三年,饥荒减少一部分人,然后紧接着瘟疫等疾病收走大部分,积存金玉等细软不如积存粮食,屈师指点他去野外挖地窖藏粮。给别人选任何地址,他都使用祖传的老罗盘针,对他自己来说,他不相信这个磨得连字都看不清的东西,他相信鸟雀们挑选垒窝的作法,一般都在僻静不易被人发现之地。谨慎认真考察了好几个月村里村外的情况,最后在望儿台下面的深沟斜坡上他选定了地址,领儿子深夜时间挖了口大地窖,底子和围壁用麦草编成的窖砖围住防潮,夜深人静时把部分粮食转到地窖,成后,新土上插上酸刺,这样不显眼外露,酸刺梢能防动物们刨挖。这么偏僻的隐秘之地,父子很放心,偶尔去周围看看,一切都正常。突然有一次儿子回来后说感觉那里被人动了,他还不信,他说不可能啊,那么远,一般人夜里不敢去那种地方,白天更不可能挖粮食,他没理儿子的话。过了一段时间,儿子说确定有人动粮食了,他就和儿子去打算蹲守几个晚上再说,考虑挪换新地方。没想到当天晚上,在酸刺后面蹲守没多久,他们就等到了动静,来了两个人刨挖酸刺,轻车熟路,一看就知道前面来过多次。他抡起手里的马刀向两人砍,他在明处,对方在暗处,受到意外突袭,对方没招架几下就被砍倒在地上,他才认出来人是孝男父子,怕他们死在那里暴露了事情,就和儿子把两人背送回他们的土院子门口,第二天,孝女来叫他,说她父亲和哥有病了,他就去给祭奠了“混沌”。

“粮库被盗了,你知道谁干的吗?”公安局的呵斥。

“回话尊敬的领导,这事我不知道,我这辈子镇上都没去过,更不知道哪里有粮库。”老何师文明礼貌而自信地回答。

“还有要给政府交代的吗?”郑所长问。

老何师想了很久,说还有一件事。

“有次夜里我从外地走事回来,去儿媳妇屋里看看小孙子,刚好儿子去外地走事不在家,我酒喝多了,就爬到儿媳妇身上一夜,我……”老何师说。

郑所长拿起史队长家供桌上压桌裙的木条,就是史建国过年时打伤他叔叔史老三的那原物件,放开手劲在老何师后脖根上打了两下,板子断成两截,何阴阳全身发抖,尿到裤子里,提出去厕所,趁机跨过院墙消失在夜幕里。

没想到,第二天,公安局的把住在史队长家的李石匠和史队长一起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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