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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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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连载

第五十章

饭后,芳芳把炕桌带碗碟收走端到厨房,忙了会她回来了,我坐在炕上,她坐在地上的椅子上。紧张的考验开始了,我俩偶尔互相扫一眼对方,都不知道说啥好,时间过得很慢,又很特别。

“瓦厂今年活多吗?”我终于想到了话题。

母亲经常告诉我要会聊家务,否则二十岁的人了会被人笑话。

“能多到哪去。”芳芳好像对这话题不感兴趣。

“是,今年这么旱,修建少,买建筑材料的人也少。”我说。

“呵呵,还懂得挺多的。”芳芳说。

“家里今年种田了吗?”我又问。

“连没种的一样,用拉来的水种了些菜。”芳芳好像对我的话题还是不感兴趣。

“你累了,早点休息吧,被子在这里。”芳芳脱掉鞋,上炕来,把炕柜上的一条薄被子取下来铺在炕中间,又取下来一个新枕头,从炕柜里取出来一条新枕巾铺上,“我也去休息了,每天都得早起哩!”

“我不累,你不累的话说说话也行。”我礼貌性地招呼芳芳。准备好铺盖后,她应我的要求,没下炕,坐在炕头。

我靠着窗户,她靠着对面的炕柜,中间是一条被子,这期间两人又都感觉到了瞬间而过的不好意思。

“你咋不给瓦厂取个名字?我经过门口没看到厂名,想起这事。”我转移话题。

“我没文化,你给取个吧。”她说。

“起名‘芳芳瓦厂’咋样?”我说。

“好啊,我不懂,你是文化人,你取吧。”她说。

“明天你找块木板,我给你写了挂在厂门口,咋样?”我说。

“行啊,你别写的字别人认不得,写错就丢大人了。”芳芳对这话题似乎感兴趣。

“不会错,这么几个字都写错的话,这么多年不全浪费了吗?”我说。

“搞不懂,你哪天放假的?”她问我。

“没几天。”我想说昨天才到家今天就来你们家,那样的话她应该会高兴点,可是又没说。

“我听人说你是榜样。”芳芳说。

“我也不知道,是翠莲去学校搞的。”我说。

“呵呵,翠莲能把你搞成榜样也不错啊,别人学习你啥呢?”芳芳问。

“我也不知道,王校长和黄老师想帮我,说县级表彰能加分,每个学校都在想各种办法,让学生多考一个算一个。”我说。

“真有福,还能和榜样坐一起。”芳芳说。

“那些老师对我好……”

“人都说你考上大学了,是大学生了,还能和大学生坐一起一次,难得。”她又说。

“还不知道成绩啊,刚考完,要等一个月,都是胡乱猜,说着让人高兴的!”

“我不知道高兴不高兴,猜也要有苗头,猜不到我头上!”

“你要是一直上学,比我强,你学习好。”我说。

“我爱念书,可是我笨,早点停了也好,免得最后考不上遭人笑话。”她说。

“你的字写得好看,你还会写毛笔字,我连毛笔都捉不住。”我听大人说芳芳小时毛笔字写得很好。

“你咋知道的,我啥都不会,噢,对了,我给你看一个东西,向大学生请教下。”说着芳芳跳下炕,在地上的柜子抽屉里拿出来几个本子和几支笔,紧张的氛围才有所缓解。

她拿来的是瓦厂的经营记录,本子封面上早就有她自己定的厂名:仓湾建材厂

“啊,仓湾建材厂,这么好的名字,气派,谁帮你起的名?”我问。

“我自己胡乱起的,怕人笑话,没敢给人说。”她说。

说话时间久,气氛轻松下来,两人的害羞感减弱,我伸开在被子里蜷了很久的腿,没想到碰到芳芳的腿,本能地抽回来,对方的也躲闪了下,心一顿,好像被电击到,感觉到她也紧张了下。

“要么叫龙川县仓湾建材厂。”我赶紧装镇静。

“加上县名太大了别人会笑话吧。”芳芳说。

“也是,要么就叫仓湾建材厂,你起得真好,有档次很正规。”我说。

“那就好,我爸还说让你来了给写出来哩,说你的字好看,又是模范,写的牌子能带来好运。”芳芳说。

我又把腿伸出去,在被子里又碰到对方的脚,两人再没躲闪,脚轻轻碰到一起。芳芳的本子里记录了整个瓦厂的发展过程,筹建、招人、购置工具、每天的收支、客户名单、客户反映的问题、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案和日期,打算添加的工具和物料等等,虽然有错别字,一笔一划记录特别认真,详细清楚。我对芳芳的敬佩感油然而生,在交谈中我俩的脚好像彼此试探那样,躲闪几次,最后不自觉紧贴一起,被彼此吸住。这样,本子放在中间的被子上,我俩脚搭在一起说话。

“你都是大学生了,我就等你放我哩。”

“我配不上你。”

“我咋能配上大学生,一个瓦厂和泥打交道的女子。”

“你比我强,我考试结果还不知道,估计不行,我上学是你供的,人要有心,路在心中。”我突然想起我母亲经常给我们说的这话。

“真会说话,我问你一件事,你别生气。”芳芳好像很严肃。

“本来是事实,你问!”

“听说城里的娇小姐看上你,想来你家,翠莲把墙都赶紧糊了一遍。”

“那是几个同学,想来农村看看,轻松下,算旅游。”想起自己对高小红的那种心里,芳芳的过问让我突然有点心慌吞吐,觉得自己很浅薄忘恩,很愧疚。

“天黑了,我去把大门闩住,邻居家的狗有时进来。”芳芳说着跳下炕去。

天完全黑了下来,看到窗外夜空浩瀚,一轮明月,花园里的林檎树和牡丹树看起来好像比白天大了许多,成了美丽的剪影,染上陌生的梦幻。传说农历七月七在葡萄架下能听到牛郎织女会面时的潺潺私语,我感觉现在在那牡丹树下就能天人对话。

院墙外面有几棵大榆树和杨树,枝头从墙头伸进院来,其中一棵树干要两人围抱的老榆树像一把天宫巨伞,盖住了芳芳家厨房的一大半屋顶。月色如缦纱在树顶飘舞,似乎能听到微风伴月,天籁协奏。此刻,人间天上,天上人间,多么让人遐想连绵,留恋难舍的夏日月夜。

芳芳把院子里的东西归拢到位,把我带来的小鸡放进墙角处一个独立的鸡窝里,关好各个门窗,最后把大门从里面闩好。

“即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芳芳的举动让我不禁想起这句话来。

完了她向厅房走来,快到台阶时又折回到厨房,过了会,她端来碗碟茶水等。

“你今晚吃那么少,饿了吧,再吃点饼和下菜。”她说。

“我不饿,我吃饱了,我饭量不大。”我说。

“饭量不大,因为你不干活,像我一样一天在瓦厂干活十几个钟头,饭量就大了。”她边说边把筷子递给我,把东西放在炕头边,又上炕来。

我俩吃饼和菜,喝水,两人的腿搭在对方的上面,亲密无间,如一起玩大的玩伴。

“你觉得我做的饭菜怎样?”

“这饼是你烤的吗?下菜是谁调的?”饼酥脆香甜,吃到嘴里好像很容易就化掉,拌菜是洋姜片和小黄瓜,清脆香甜。

“是我,我弟弟把饼带到学校去,同学都抢着吃。”芳芳说。

吃了会夜宵,她把东西收进身后的炕柜里,我俩又聊天,生疏感消失,小两口的幸福感一波一波袭来。

“我爸经常给我弟弟表扬你哩,说你爱学习、懂事、帮大人干活啥的,让我弟弟多学习你,我要是还在上学,他肯定也要让我学习你哩。”芳芳说。

“你上学时是好学生,你要是上学,肯定比我强,你能考出去。”我又说。

“现在已经晚了,我爱念书,最怕写作文,三年级时老师布置的一篇作文题目是《难忘的一天》,我才写了三十多个字,不停地数,还是三十多字,你说咋能写多字哩?”芳芳说着自己笑起来。

“我是胡乱写,我感觉经常写就能写多字,写作文最能体现熟能生巧,我想起啥就写出来,也不管主题,这样练习多了,任何内容都能归纳出一个主题,而且越写越爱写,后来写作文也不需要打草稿了,这次高考我都没打草稿,直接写到卷子上,黄老师说了我一顿,打草稿确实也好不了多少。”

“给你枕头,垫在后面坐着舒服点,你累了。”她递给我枕头。

“我也不很累,我没干活,你干活累,你靠着吧。”我说。

“我这边还有。”芳芳从炕柜上又取下来一个枕头,放在炕头,斜身靠在上面。我早上天不亮就出门,没吃东西,折腾了一天,走了二十几里路,感觉全身有点酸,但是第一次和芳芳这么单独交流,新鲜激动,不觉得累,我把枕头放在胳膊下,斜身躺着,两人的腿交接在一起,身上过电似地一阵一阵冲击得心跳,两人又都装得很镇定,压制着自己心里奔腾的海浪,也不知道接下来波涛会把自己带往何处,两人不约而同,期待时间尽量过得慢点,直至永远,就这么腿搭在一起说话。

“你在学校有很多女同学喜欢吧?”

“没有,人生地不熟,谁喜欢我啊?”

“读书的女孩子胆子大,你是好学生,有出息,她们会对你有意思,呵呵,看脸都红了吧。”芳芳逗我。

“没有,我在英语成绩好的班里,基本都是城市女孩,哪能看得上农村的?再说,我要操心念书也不会想这些事,不然对不住你们供我!”我解释。

“噢,说起英语,英语是啥,我爸哪天还说你来了让你给他说几句英语听听,说他学过苏联人的话,怕苏联人打进来了不会话被杀掉,会他们的话就不杀,说‘好’是‘哈拉少’,你说苏联人怪不怪,我们是越多越好,他们把少当好。”芳芳说。

“哈哈哈……”我俩都大笑起来,因为她卷着舌头学,声音都变了,真有点那味道。

“你给我说几句英语,我听听。”芳芳说。

“好,‘门’是‘倒’, 窗户是‘未倒’。”我说。

“怎么门是‘到’,窗是‘未到’,好像点名一样,这是哪里人说的话,比苏联话还难听。”芳芳说。

“哈哈哈哈,呵呵呵……”我俩又大笑起来。

“这是英国人、美国人的话,人家比我们发达,我们要向人家学技术,得先学语言。”

“那你给我多教点,万一美国人打进来了我会美国话,他们就不杀我。”芳芳说。

“哈哈哈……哈哈哈……”我俩又大笑,我眼泪都出来了。

“行,你将来厂子办大了,说不定要出国。”我很想不再回家,不再回学校,啥都不管了,和芳芳在一起,帮助她办瓦厂。很快就这么熟悉,我喜欢她,她漂亮聪明勤快心好,有这么好的未婚妻,我多幸运。突然大脑发涨,出现早上地里看到的情形,不知啥时间,我靠向芳芳,发现时自己的嘴贴在芳芳的嘴上,本来我们之间相隔两尺距离侧躺着说话,身子好像从空中腾过这两尺飘到芳芳跟前的,想赶紧躲开,又不能。

幸福在一刹那,新鲜和激动,我们一夜未眠,夏天的夜很短,没感觉到天已经快亮,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唤醒沉睡中的村子。

“亮了。”我看到门缝里透进来的光线,隐隐能看见芳芳白净娇样的脸,反复亲她的脸颊,感觉不够。

“是。”芳芳说,她一支胳膊搂着我的脖子。

“天亮了怎么办?”我轻声问芳芳,又好像在问自己,怕天亮,觉得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情。芳芳没出声,能感觉到她这会很困,我也很困,想用什么东西堵住门缝挡住光,静下来,好好睡一大觉,紧张了一会,不知不觉又睡着,做了个富有浪漫色彩的晨梦。

梦境中是一个雪夜。在房间里呆了一整天的芳芳和我从屋里出来,空气清新沁脾,月光如曲夜如诗,门口有一棵高大的老椿树,月亮架在它的树端,如一炳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玉盘,温情默默晶莹透亮。椿树枝条上有好几处喜鹊窝,长年累月地建设,中间的一处已经有好多层规模,周围几个高低不同,月夜下看上去,它们像是不同的村落,月亮就挂在那主人们的床头或窗口,恍比海市蜃楼,仙子居所,雪花还在零零星星飘着,偶尔能看到反射月光的雪晶,如忽逝的彗星,瞬间不知所往。地面和屋檐上的积雪有一尺左右,瑞雪兆丰年,真是个给人期盼的吉祥冬天,一丝风都没,脖子里时不时进来一两粒雪,得到天上来的小精灵厚爱,心里涌起阵阵幸福和对神奇大自然的感恩。椿树上传来啾啾的声音,或许月光太亮,惊醒了梦中的主人。我和芳芳穿着防寒服带着手套,站在椿树下好久,心有灵犀地倾听树上的声音。我俩都不说话,小心翼翼,怕会惊扰了这雪夜的静。院子外边是小麦地,麦苗盖在厚雪被下面,这里是山丘地带,沟沟壑壑。今夜,近山远沟被月光和白雪抹平,浑然一体,一望无际,惟透亮一片,本在远处的村落仿佛就在眼前。我在前面开步,拉着芳芳的手,她踩我的脚印,两人向夜的深处走去,一直走了很久才停下来。

“安静的雪夜,无声的天籁。”

“我不会欣赏。”

“我俩一直这样走下去,天永远别亮。”

“你对我永远能和今晚这么好吗?”

“我能,你能永远和今晚这么对我好吗?”

芳芳没说话,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温润的嘴唇,冰凉的鼻尖激发了我心里的火山,燃烧得我全身颤抖。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人说月老,月老是啥意思?”

“月老就是月亮当媒人,天作之合,我俩今晚拜月老吧。”

“那好啊,你对着月亮发誓,永远对我好,和今晚一样。”

“好。”我说着,跪下来,没膝的雪盖住我的双腿,脱掉手套。

“你也跪下来,媒是给两个。”

“你发,我不发。”

“哪有一个人发的?”

“那你先发!”

“我俩躺在雪里印两个人印,对着月亮说千秋愿,年年今夜此地见。”

“好。”芳芳紧贴着我躺在深雪里,拉着我的手,月亮就像在我们俩眼前那么近那么亮。

“千秋愿,年年今夜此地见。”芳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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