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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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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连载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个美丽的秋天,我带考察团来到罗马国西乐市参观访问,见到史建国,他早已入了罗马加国籍,在罗国是华商会长,在中国是罗商会长。虽然年龄增加,阅历财富社会地位大变,见到后,彼此依然亲切如昨,他还保留着小时不经意间侧仰头的小动作,很熟悉,别的都变化很大,是不是水土能改变人的外貌,他蓄着猪鬃一样的浓密大胡子,头发也有些卷曲。我去访问的主要目的是招商引资,对方也很重视,专门安排华人代表史建国和我见面交流,其实我俩也是在见面前一天拿到正式安排表后知道的,之前他不知道我来访,我也不知道他刚好在这地方。现在才知道,我们俩有三十年没见面,龙溪市和史建国所在的西乐市多年前就在王小颛同学母亲介绍下结为姐妹城市,我是第一次来,正式会面时,我和史建国还需要坐在中间的翻译兼秘书,这是官方正式程序安排,会见后,就我俩一起吃饭聊天。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问史建国。

“你还记得吗?那次打篮球时怀山夫人王小颛说可以介绍我来罗国看看,后来我确实来了,不过我不是来找她同学母亲当主任的办事处,是来旅游。那年秋天,我一个人第一次来罗国西乐市旅游,因为这座城市很有名,五千年的建城史,这个地方人少地多,在车站都看不到几个人,一列火车上有时就坐几个人在广袤的大平原上那么跑着,让人不知道要去哪的感觉,很寂寞,看到的就是地平线,压在地上的白云,如果是国内那样装修时髦的列车,倒没啥,这里的火车车厢还是老木板做的,就像我们那祖传的老房子,速度也很慢,最能勾起人无边无际的情感,想起我们小时甚至更早只在书里读到过的那情景。一个夜里,火车在望不到边际的原野上行驶,月亮就挂在头顶,其实火车在动还是没动都没感觉。这月亮啊,让我认出来就是我们家乡的月亮,我叫它它都应,喊它它也应,最后把我逼哭。我看到前面那就是我们的堡子山,下面老阴湾,小时我们经常去摘马垅儿,冬天下雪时在兔儿条里抓野鸡,那赶羊道,月光下多亮,我很想下去,走走,可这是车上,这是在外国,哪可能是什景川?昏暗车厢里就我一个人,我就放声哭,听到阵阵回声,伴着回声,我听到有人唱杨柳叶儿青”。

“唱杨柳叶儿青?那只有我们村的人才会,我这么多年都没听到过了。”

“我就寻着歌声去找,一直到车头,找不到唱的人,最奇怪的是发现整列车里就我一个旅客,我也不知道有几个工作人员,反正没看到人影,可‘杨柳叶儿青’的唱声还是时断时续,到车这头听着在那头唱,到那头听着在这头唱,我也和着一起唱,唱啊唱,唱得我泪流满面,想家啊,想亲人啊,想我们那村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沟,唱累了,我就躺着睡觉,醒来时听见还在唱。”

“那奇怪,说不定是太想家产生的幻觉。”

“也不是幻觉,我当时以为是幻觉,我看手表,时间清清楚楚,我给我老婆打电话,啥都很正常,她还笑我是不是梦游呢。”

“是不是很早时我们村有人到过这里,把歌留下来了?”

“说不清楚,我还想着是不是我们村的人是从这里移过去的。”

“终于来到一个车站,我赶紧下了车,住在一个旅社里,那么大的旅社里,竟然只有我一个客人,我住了好多天,到处转着看这个地方,我想寻找‘杨柳叶儿青’的来处,不过后来还真找到个我们那的老乡,我下来给你细讲。”他告诉我他在罗马河畔连买带承包,经营着几千亩地,承包的期限为九十九年。

“没想到我们的村歌给这么远的地方带来了好运。”

“反正算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吧。”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很多年过去了,地位越高越思乡,财富越多越思乡,离故乡越远越思乡,亿万富翁史建国,思乡心越来越重,年龄大了回来不方便。他决定把我们什景川村整个搬移到罗马河畔,原封不动,万金山,堡子,我们的桥子,桥子头的土窑,山顶的长城和望儿台,庙儿嘴,红岔岘,大浪湾,都一模一样,望儿台下沟坡上何师藏过粮食的酸刺都在。东西只要有钱,都能仿,神奇的是我们村那些人都在,在这异国他乡我见到了全村人,真是出乎想象,扁人、炮三、李福来、老队长、史队长等等,我还去了我家,我母亲还在给我准备结婚用的东西,给芳芳绣装针线用的荷包,给我绣装笔墨用的笔橐子,鞋底鞋垫。我不忍到现在还瞒着她我和芳芳的事情,可村人都说现在不要告诉老人这种事情,毕竟年龄太大,可能都忘记了,提醒让她知道后,受不了。

村民们现在没起早贪黑修路,而是在挖沟,这里平坦无遮碍,可以说任何地方都是路,人随便可以走,任何野生动物、机器都随时可以进来,他们要把这里按照我们那的样子,垒出高山,以便安全些,只留一条叫罗马大道通向外边。

史队长和翠莲也是忙得没一刻闲工夫,李石匠也在,把大石头錾成块,垒起来,他们还是怀念以前的石磨子上人工磨出来的面的味道,各家各户都有石磨,李石匠还是忙着给大家提供老服务。

“现在对生活满意了吧?”我问他们。

“现在生活在天上,还不满意的话那就没办法了。”扁人和炮三同时说。

“都是因为你和建国争气,给大伙带来了幸福,祖祖辈辈没想过,没见过。”老队长说。

“都是因为史建国有本事,也是大家支持建国,跟着他奋斗,我几乎没起啥作用。”

“榜样的力量不得了,他跟着你学,我们跟着他学,怎么没起作用呢?”余粮老人说。

“那你们现在就唱唱歌,跳跳舞,喝酒玩游玩游得了。”我说。

“人干活才痛快,古人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现在日子是好,这个地周围一马平川,望不到边,本地人或者外边的人如果要进来,无遮挡,我们现在得尽快把周边封堵起来,只留个出口好防守。”他们说。

“这不和筑长城一样吗?”

“是有点像。”

“可古代是冷兵器,棍子,矛,刀,现在最差也是枪炮,墙咋能堵住?”

“锁是锁君子,不锁小人,看到人家锁住,表明不让进来。”

“这也对,其实就是心里有安全感。”

“对对对,你读书人一说就能说到点子上,心里稳当啥都稳当。”

我去了史建国家。

“家田,这么多年没见,想念啊,多有出息的年轻人。”史建国父亲知道我来了,特别高兴,住着拐杖走到几百米远的巷道口来迎接我,没说几句就热泪盈眶。

“No, no, no, no sad……promised no.”路边站一群孩子大喊。

“和这位爷爷对话,他是专家,能听懂。”史建国也边擦眼睛边说。

“你从哪幼稚园弄来这么多小孩,专门欢迎我啊?”我被这帮孩子搞得摸不着头脑。

“这些都是咱村人的孩子孙子,他们说的话你会,你和他们对话。”

“不会吧?”

可能他看出我不很相信,就领唱起了《杨柳叶儿青》,“杨柳儿,年年开花漫湾儿俏,漫湾儿俏呀,惹得牡丹笑颜开,杨柳叶儿青呀,惹得牡丹笑颜开呀,预备唱!”

杨柳儿,年年开花漫湾儿俏,漫湾儿俏呀,惹得牡丹逐颜开,杨柳叶儿青呀,惹得牡丹逐颜开呀!

小哥哥,来到后山的花园里呀,花园里呀,遇见小姐观牡丹呀,杨柳叶儿青呀,遇见小姐观牡丹呀!

红牡丹开得就像是天边的霞呀,紫色的牡丹儿在说话呀,杨柳叶儿青呀,紫色的牡丹儿在说话呀!

没看完牡丹偷看了她呀,满园的牡丹都赛不过她呀,杨柳叶儿青呀,满园的牡丹都赛不过她呀!

The willows blossom year in year out in our village, teasing the peony to compete.

Young brother came to the garden in the back hill, an…d encouterd a Miss appreciating the peony.

Red peony blossoms like the rosy clouds on the horizon, and the purple is talking to brother and Miss.

在乾和坤里

在所有的爻辞里

都弥漫着一种

叫做

Скучание

的情绪

挥之不去

不可磨灭

So

Серцем

Моём

在遥远的地方

先知先觉地

Болит

Только

И

Для

Тебя

这帮小孩跟着他一起唱,奶声奶气更好听,声调协调一致,不同肤色的小孩子用不同的语言,唱我们村的歌,顿时让我热泪盈眶,谁能想到老祖宗王进士带着大伙从江南水乡逃难到什景川,史建国带着大伙从什景川搬到罗马加河畔。

“我去旁边的小镇转悠时遇到个真正老乡,偶尔我去他那坐坐。”史建国告诉我。

“这么好,看来我们那边人在世界各地都有,我们之前不知道,也没想到这事啊。”

“是的。”

“那人在这做啥生意,能来外国的都是有本事敢闯世界的人,和你这样。”

“是老人,给一个美术学院看大门。”

“我们那的人跑这看大门?太有趣了!”

“确实。我们一起说家乡话,做浆水杂面吃,不过别的情况他从不多谈,我也没多问。”

“不会是通缉犯吧,哪个村人?”

“应该不会吧,城里人。”

“美术学院?这里还有大学?”

“有好几所有名大学,据说这里是世界美术中心,整个镇才几千人,有几十个世界闻名美术大师。”

“我想见见这个老乡,这么远能遇到是缘分,你一说看大门,我更想去看看。”

“好,我领你去。”

史建国把我领到美术学院门口时正好是午饭时间,里面走出来个提麻布布兜的老人,戴我们村扁人们以前戴的那种中山布帽,洗得发白,个头很小,佝偻着腰,穿松松垮垮的中山装,盖过屁股,我小时时髦的那种深蓝色迪卡裤子,一双很新的解放胶鞋,服装打扮看出确实是我们那人。

“老王,老乡来了。”史建国说。

我期待对方显出很高兴,并没有,只是停下了脚步等我们走近。

“董家田,我们那出的高官,带团访问。”史建国说。

“好吧。”老头说。

“泽中?”我喊,从声音里我听出是王泽中,我期待他喊家田,没有。

整个人完全变了,岁月把我们都换成了不同的样子,见到后难以相信和接受。

“你怎么跑这么远看大门啊?”心酸瞬间变为泪水冲出,眼前模模糊糊出现李陵见苏武时的情形。

再一看,怎么像是我们文理大学的校门?我一直走进去看,美术系的上林苑小山、塔、教学楼和创作室原原本本都在里面。

学校门口是一条很宽的河,平原地,水流非常缓慢,河对岸能看到比较多的建筑,不过没高层,河上有大船移动,就如我们文理大学后面的黄河,一模一样,眼前的一切都沉浸在秋日的收获里,一派欣欣向荣,让人心动,到处都洋溢着和谐明媚,河水没奔流感,不汹涌澎湃,脚步也不匆匆,流过去许久后又绕回来,好像对这里有重重的留恋,漫不经心地绕了个大S形,水面宽阔,熠熠金光在水中闪耀,平静如画,上面船只来来往往,大S水域内外两侧是富饶的绿洲,碧翠的菜园果园里,处处露出两檐的瓦房和琉璃,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喧闹叫卖声不绝,我老家县城那样的钟楼鼓楼下的拱形的洞里,和前面几十米处的牌坊里,进出城的人们络绎不绝,让我不禁想起《清明上河图》。

“这是你的美术学院吗?你太了不起了,实现了一生愿望。”我猛然想起王泽中曾经说过他的夙愿是自己创立一所美术学院。

让我不解的是他也没表现出丝毫的喜悦,性格看来真变了。

“你成世界名人,美术大师,创办了大学,还穿着抹布一样的衣服。”我破涕为笑。

“你说的泽中是不是名字叫斯解期希?”他说。

“斯解期希?怎么搞糊涂了,我是家田,我现在是龙溪市书记了,老兄,我们都算实现了心中的理想,给自己这一生有了个交代,你画一笔都是不朽经典,给世人留下更多宝贵遗产吧,别浪费。”我说。

“我都一点不知道你说的这些事儿,我听说我祖上有个画棺材的,那是我二太爷。”

“你二太爷?不会吧,他比我才大几岁,怎么是你太爷?”

我们两个的对话驴头不对马嘴,我就钻进门房去看,只一张床,一个桌子,一把椅子,一个大铸铁炉子,墙上挂个布袋,装他的饭盒,桌上立个小油画框,里面是他那次画展上出现过的《雪国》,以我们村为原景画的。

我确认他就是王泽中,不知道为何现在成了这样,可能是年龄关系,忘记了以前,也可能是他说的大脑被重新格式化了,或者别的缘故,根本聊不到一起,我就遗憾万分地离开了,他也没挽留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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