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快看,康湾那边的人来了!”我小学和初中同学董孝男说。
“红旗大队的人也来了!”他继续说。
“这边新庄大队的也来了……”他不停地好像在解说运动员入场,激动加寒冷,牙关磕巴巴,整个人也打颤,眉毛和鼻尖下挂着冰棱子。
董孝男家更穷,他母亲身体不好,常年病歪歪,苍白的脸没一点血色,眉毛紧锁,额头上掐红一大块,走路时两手筒一起,身子左右晃荡,风能吹倒,经常看到老郭先生背着药箱进出他家,门口倒的中药渣堆成小山,晒干了当填炕烧。孝男父亲是全村有名的懒汉,总看到他蹲在大队部门口的土墙根下晒太阳,大忙天坐在别人家地头场边看人家干活,说闲话讲古经。孝男是老大,全家基本靠他支撑着,他隔几周才去学校呆一半天,上学就是去休息,躲避几天快吃不消的农活,平时都在和大人们一起给队里干活挣工分,收工回家了还得烧锅燎灶,给全家七八口人做饭,照料鸡猪狗和几个弟弟妹妹,后来不得不完全辍学。虽然年龄和我们差不多,俨然是个小大人,我们心里都很佩服他的能干,他天天参加修路,对周围的村名和工地上的外村人很熟悉。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各个山上的羊肠小路零零星星都有人走动,他们从四面八方向我们村的修路工地赶来,有的如长征那样的队伍,蟒蛇一样蜿蜒爬行在高山陡坡上。在这四野茫茫,寒风料峭的冬天,那些游动的队伍显示出震天动地的力量,看到他们,我振奋起来,全身又有了力量,很想跑过去加入到他们中间雄赳赳气昂昂走向工地来。
落到地上的细雪融化又凝结,给地面镀上一层透明的冰膜,我们叫冰釉子,着好像啥都没有,但是地光溜溜如涂了层清漆,滑得人无法立稳迈步。距离近,给自己干活,作为东家,我们村来的人最多,可以说是少长咸集,扁人和炮三们走在前面踩破冰膜,后面的人就好走些,等于是给大伙开路。扁人的大脚派上用场了,占面大,不容易滑倒。他看上去人很傻,笨重,像只翅膀受伤飞不起来的猫头鹰,伸出没拿工具的手,前后摆动着获取平衡,夸张地点着步子,有时轻有时重,走几步,轰一声跌倒,声音很大,简直是一堵墙倒了,后面的人不仅不同情,还发出哗啦啦的笑声,很快,扁人撩到半干腿的裤子后缝裂开,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捏住屁股后面。
“老扁婆今晚要好好干了……”有人吆喝着起哄,他脸上还是那样乐呵呵扁扁地咧着那张大嘴。
队伍到达各自工段地点时,太阳已经挂得很高,不过如死鱼的眼睛,白瞪瞪的,一点活力都没有,大风夹着雪粒一会向左边吹,一会向右边吹,刺刷那样抽打到人脸上,由着性子折磨着人们,从远乡来修路的人步行走了一两个小时,和我们去他们那里时一样,到工地了就先坐下来休息,围在一起吃干粮。
“本村的都过来,我们趁这点时间抓紧开个会!”队长史老五喊,他后面跟着老队长和一群衣着破破烂烂却面如桃花的孩子们。
史老五是我们村第一个退伍军人,解放前包括我父亲等好几个被国民党拉去当兵,但都是自己脱逃回来的,没有“退伍”这个荣誉。史老五是解放后新社会我们村第一个通过报名体检政审等正规手续出去的,走的时候胸前挂朵纸做的大红花,全村人去欢送,几个同龄人羡慕得跟在后面大哭,入伍后据说给当官的搞勤务,如果不是他太骄傲,得罪了一个什么参谋,说不定会干好呢。有的却说史老五根本就没给当官的搞什么勤务,只在一个偏僻得鸟不拉屎的荒山里养了几年猪,枪长啥样,都没见过。他自己没讲详细情况,反正退伍回来就说明没弄好,人们也不好意思刨根问底他到底哪没弄好没安排又回到这穷山沟来了,所以没人确切知道史老五在部队里到底当什么兵,但愿他自己知道。
回来时绿油油一身好像在滴翠的军服震慑了整个村子,让他不只是鹤立鸡群,简直是天外来客,全村男女老幼都跑去看,屋里站不下,就挤在他们家延传了几代人,非常逼仄的老院子里,他留着公社干部那样的小背头,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给男人们发烟,给孩子和女人们撒三两颗快化掉的洋糖,我们几个小孩互相悄悄问给你几颗,剥开纸咬一点再包住存起来,口袋被搞得粘乎乎好多天。他借新军装的面子,赶紧哄了个对象结婚了。去相亲时,在外地了几年的史老五把洋芋叫土豆把吃烟叫抽烟,那家主人说他最反感这种二吊子,假装妖魔,有啥呢,不就一身皮,还不得和其他人一样挑粪桶修地球,可是那家几个女儿都喜欢听他那么叫土豆说抽烟,再加看到那身新军装,如饿羊看到青苗,由不住自己,胆子最大的一个直接跟着史老五来再不回去了,老队长前年把队长的职位让给了他,嘱托他好好干一场,带领全村人奔一奔。
别的特长看不出,有两点能显出他和没见过世面的扁人等老粗们还是不同,一是就算很普通很旧的衣服,在他身上看着有点那个样,像回事,另外一个特长是讲话。没进过学校大门一天,大字不识,有人说看到史队长把报纸倒着念呢,而且平时也不是很爱说话的性格,一旦站到人前,他能不住口讲几个钟头,人越多他越来劲,踱来踱去,好像主席在延安文艺干部工作会议上讲话那样,抑扬顿挫,语重心长,还能东拉西扯讲出很多深道理兴时话,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开会讲话时他手里总拿个卷着的报纸,时而像老师的教鞭那样指点几下。
大伙其实也不知道他讲那么多话有什么实际用处,甚至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女人们在下面纳鞋底,男人们在地上画些线,“煮牛肉”、“卡方”等,听他讲话的估计只有老队长和围在最前面他周围那些好奇的孩子们。
总之,史老五能讲话,连问带讲,大伙都觉得他是当干部的料。
“今天绝对是我们村有史以来最有意义的一天。”他开始。
“我们住这地起码有几十代,见过公路的有几人?”史队长扫视前面的人群问。
无人回答他的问题。
“路今日到家门口了。”他说。
“……我不想多讲,有几点给大家交代下……我们是东家,是在我们家门口给我们干活,我希望大家把先人们留下的优良作风都拿出来,我们村祖祖辈辈团结大方、做人有分寸、风格高的好名声在外,我们要记住这点,发扬光大优良传统,自己多干点,让远路来的乡亲们早点歇工回家,家里有好吃的中午跑回去给乡亲们拿来招待招待,他们是跑老远给我们送路上门啊,送路上门是个什么概念?”用卷着的报纸筒指着大家问,左右看会场。
没人吭声。
他偶尔侧过头看一眼老队长,从老队长的表情和反应判断他讲话的水平。
“我想让你们都清楚,比送任何东西都有意义得多。”他自己回答。
“送鱼送肉不如送条路,问天问地不如问道,路就是道,道就是开始,开始就从脚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正是这么个意思,要致富先修路就是这么个意思。”
“我们现在有奔头了,不要自满,更不敢骄傲,我们讲的是好上加好,把这条路修成一条通往梦想的路,修成康庄大道……”
会场上无人反应,他就看看老队长,似乎对他讲的很赞同。
“再往深点讲,就有学问了,圣人云,路者,悟也。好路千千条,不好的只一条,择好而从之,弃不好而改之,改邪归正就是这个意思,人家外地人最……”
“干活吧,史营长,以后再讲话,你看人家远路来的都行动很久了!”炮三耐不住性子了,眼睛瞪得圆圆地站了起来。
“三爷你可真是个炮客,我讲两句话你都搅和得弄不成!”
应该是留恋部队生活,史老五队长听见有人叫他营长,显得很享受,脖子一仰,嘴角向两边拉拉,眼睛挤成两条缝,脸跟花样。
其实他讲了很久,雪花打在他的脸颊上化掉,他很有风度地用手抹掉水,表情不变,炮三提醒后,他看到别村的人早都动工了,才打算收住讲话。
“噢,把大事差点忘了,给大伙说下,我把李石匠请来了,让他帮我们把石头铺扎实铺像样点,这些石头来得不容易,这次要卯足劲干出来实效,不能再半途废掉了,大伙都知道,李石匠是行家。”史老五队长最后说。
我回头看,真看到“烂眼子”李石匠站在人群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