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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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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连载

第一百零四章

我母亲收到我寄去的钱,高兴得不得了,盼望了二十年,我终于可以挣钱了,我在信里说我写书挣钱,她更高兴。尽管我信里反复叮嘱给她买些衣服吃的,母亲根本没按我的想法,没把钱用到别处,托人从裁缝店里买来几十斤剪裁衣服后的剩余边角料,就是碎布片,各种颜色各种花纹各种材料,她要亲手用这些碎布片缝制出我和芳芳结婚时用的被面、枕套和炕单。她要把对芳芳的喜欢,我的出息,对我和芳芳的祝福一针一线缝进这些碎花布片里,把芳芳对我们全家特别是对我的恩情拼成看得见的鲜活图保存下来,好让随时提醒我记住缝缝补补的岁月。天边的云彩有多少形状和色彩,她拼出来的被面就有多少形状和色彩。天上的云有多好看,她拼出来的被面就有多好看。别人说还不如直接买被面呢,省时省工,主要是洋气好看。可是我母亲不这么想,她把稍微大点的布用剪刀剪小剪一样大,再缝起来。翠莲非常支持和理解,这不是缝拼东西物件,是在拼心,拼爱,母亲给孩子的心和爱哪能拼完呢?一直到后来,我和高小红结婚几年后,我母亲还在给我和芳芳拼结婚的被面。不知是因为心思过于集中还是因为年龄还是别的解释不了的原因,母亲连剪带缝带绣,忘记了时光和周围发生的变化,她不知道我们的路通了,不知道我们有电了,不知道堡子里逢集了,不知道我很少回家了,忘记芳芳几年没来过家里了,当然不知道我和芳芳已经没任何关系了,她可能心里最重视和盼望的事就是看到我结婚的场面,可是这事她也不知道。

因为纪律和各方面原因考虑,我和高小红只领了结婚证,没举办任何仪式,她父亲既当了我俩的证婚人,又当了我俩的结婚主持人,他在家里让我俩穿好结婚衣服,各自拿着结婚证,扮演整个婚礼过程。

 “你们两个是自愿相爱结婚吗?”他问。

“我们是自愿相爱结婚!”我俩回答。

“你们两个誓愿忠于婚姻的神圣吗?”

“我们誓愿忠于婚姻的神圣!”我俩同声说

“你们俩誓愿白头偕老吗?”

“我们誓愿誓愿白头偕老!”我俩同声说。

然后他抚摸着我俩的头说:“祝福你们幸福!”

高小红母亲给我们照相,然后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自己做的大餐。

“因为爸爸工作岗位特别,得特别对待自己,我相信你俩理解,感觉到这是幸福。”他说。

我们说是。

“以后,合适的时机,你们可以补办正规的婚礼。”他说。

“这是我最希望的方式,爸爸,我有你这样的爸爸真幸福,我天生对受众人聚焦排斥。”高小红说。

翠莲把我和芳芳的变故,我已经结婚也没告诉我母亲,因为她知道那样会让老人受不了。翠莲知道我和芳芳分开的事情后,忙得连娘家都很少去的她丢下农活,领着好几个我给芳芳写保证书时按过手印的见证人来学校找我,正碰上我组织“放飞青春理想诗歌朗诵会”并在台上当评委,根本没时间交流,安排他们在芳芳住过的那宾馆住了一夜几个人就回去了,翠莲走时给我说,任何事她都一直听我的,一直支持我,这事她永远不会谅解,如果早知道我会变心,她当时肯定不会花那么心血供给我读高中。

到后来,我母亲把我的孩子以为是我,我的孩子在她旁边坐很久,她才好像从梦中醒来,停下手里的活,说原来是家田,我还没认出来,你说我现在活的人。我的孩子在外地出生长大,没去过几趟老家,听不懂我母亲的话,我母亲也听不懂我孩子的话,由衷地夸赞她的活是艺术品,她明白是夸她,说喜欢就好,给你们结婚用。我的孩子也不知道她在说啥。我母亲也不多问话,很难理解,自知之明的天性在她身上停留了终生。知道自己老了耳朵背了多年,问也听不见,多了招人烦。感叹几句她现在到底老糊涂后,又赶紧忙碌手中的活。虽然耳朵背了,她眼睛很好,估计得益于穿针引线的锻炼。据说练功的人对着太阳看食指,啥时间看到眼睛不累不虚不流泪,太阳随着食指动,千里眼功就成了。那么小的针孔,我姐姐们、翠莲都要对着亮光瞄很久才能穿线,她根本不用对着光看,大拇指一摸就把线带过针孔了。

生活条件在快速改善,已经没人去裁缝店里定做衣服,直接从市场买衣服更便宜更方便更好看。裁缝店关门后再找不到碎布片,翠莲不得不买来大片布给她剪碎,可是花样太少,她总抱怨。缝制时间久,毕竟是高旬老人,并没出来多少活。不过缝制好了六床被面,六个枕套,六个炕单,六个荷包,绣好了六个肚兜面和六双鞋面。她好像知道自己要走了,去世那天上午把全部活都整理包住在一个大布包,用绳子捆起来,绳子头上穿一枚铜钱当扣子,反复交代如何区分每样活计的上下左右,哪双鞋是夏天的哪双是秋天的,哪双是给我们孩子的,中午吃过午饭后她就像睡着那样,很安详地走了。

母亲过世时,我已经在组织部干部六处上班。

我们处负责处级以上干部的思想和业绩考核、打分、纠正发现的问题、推荐、调配等,按组织工作的性质来说,我们的岗位至关重要,必须有高度的思想觉悟和责任心,严格的政治规矩和工作纪律。我们科室的工作就是整天看档案,对比档案资料,发现不一致有疑点的内容,给领导写报告,从一个牛皮纸袋里取出来,又换进另一个里去,过来过去都是折腾牛皮纸袋子和稿纸,印刷厂真是发了大财。隔壁机要室里一排排中药柜那样的柜子里存放着成千上万领导干部的档案,我们的手如有魔法,只要我们动一次这些牛皮纸袋子,里面装着的主人公命运或多或少要发生变化。当然只要有变化,就存在相对的好坏。有的因之春风得意,心旷神怡;有的忧谗畏讥,失意沮丧,不一而论。天上的云有多变,从政人的心就有多变。说这些是魔袋确实不为过。刚开始挺新鲜,我很快就发现很多问题和矛盾处,过几天给领导上交一本四百字稿纸的报告,工作半年不到我就被评为优秀。慢慢地,这些格式内容几乎千篇一律的东西就让人枯燥乏味到精疲力竭。后来发现其实同事也发现同样多问题,不过懒得写报告了,不特别重要的就睁只眼闭只眼。我们张科长说每个人新来,都新鲜几天,和我一样,毕竟是看别人的隐私。乍看主人公个个是天罡星下凡,政绩灿若星辰,稍微仔细看,八股格式,内容一团乱麻,大多词不成句,前矛后盾,甚至错别字连篇,气得我们吹胡子骂人。我们的工作是为组织把关,丝毫不得马虎,一点一滴关乎组织的纯洁健康和革命事业的发展前途,每天过目的不仅仅是纸张,是一个个几十年为之精心奋斗的痕迹,我在评审别人的足迹时,别人也在评审我的,这样换位想就会觉得自己的工作很神圣很重要。当然,在相关人眼里,我们这些魔袋里装着权力和政治资本,前途不关天,而是关我们。我们的岗位是所谓让人眼红得心跳的肥缺,再加高小红父亲的背景,很快靠近我的人就如探到蜜源的蜜蜂,蜂拥而至。他们知道我这个级别无法给他们提供期望的职位,但我是到达目的地难得的桥梁,通过我可以从档案里获得攸关政治生命的信息,比如领导们的评语,甚至作手脚。

很多人挖空心思打探关系,社会上有地下组织部,办公楼就在我们马路对面,挂的牌子叫百事通公关公司,被政府授予明星企业荣誉。据说设置编制和我们的一模一样,什么处对什么处,什么科对什么科,叫法不同,我们叫局长处长科长,他们叫老总经理主任,专门采集各级领导和有用人的私人信息,包括红料黑料,追踪社会关系,挖空心思了解我们机密室档案袋里的内容。我们不怕体制内的约束,最怕被体制外的眼睛跟踪,我和高小红的关系被圈里圈外大片人熟知,关于我们的传说比我们本人知道的都多都井井有条。

我们每周有两天时间的专门政治学习,主要是警示教育,保持与外界接触时的警觉,社交机会大大减少到几乎中断。和我一个办公室的杨科长和小童经常说我们是装在套子里的人,生活在社会里,却和社会不敢接触,是抵抗力永远不够的病人,在街上走都可能被感染,工作后,我很少和以前的同学熟人联系。

有一天,我正潜心写报告,接到家里发来的加急电报,说母亲突逝,让我速回。虽然母亲年龄已高,因为太突然,让我措手不及。我一直想把她接到我们一起尽尽孝,还没开始她已经走了。我赶紧请假和高小红坐火车赶回老家,下车后在车站找了辆出租车去村里。新修的路全部铺了沙石,两边栽了树,大多数成活,已经成一道穿行在黄土干山腰的风景。如了翠莲的愿,我可以坐小车回家了。在以前没路通车时,需要三个小时步行丈量才能从火车站到达我们村,现在出租车只需半个多小时。

到达村口时看到的景象吓了我一跳,从村口到我们家附近的路上零零星星停了很多小车,还有客货两用皮卡,有的排在一起,有的单独停靠,我知道全县的小车数量加起来估计不过百辆,还没私车,全是公车,配给有级别的领导、单位一把手专用,既是工作需要也是一种特殊待遇,也是一种面子。参加工作后我每次回家,都会有坐小车的人来看我,车停在村里,大伙们开了眼界,我觉得很有面子,从来没看到有这么多车同时来,估计超过五六十辆车。

这次看到这壮观场面,不仅没让我心情高涨,反而加大了心里的沉重,母亲确实去世了!

赶到院门口看到贴着的白纸黑字挽联,我扑到屋里母亲的灵柩前放声大哭。突然迸发的难过无法控制,以前光景历历在,千呼万唤声不回。对母亲有无尽的歉疚,母亲用汗水心血拉大我。在外人看来现在的我金光闪闪,可是心里知道自己并没成长为母亲心里期待的那样。从和她谈话时偶尔不经意间露出的语气和神态能感觉到。母亲最疼爱我,因为我从小听话懂事,她对我很放心,说话时爱开表达疼爱的玩笑,还给我取了不同表示疼爱的小外号,只她自己用。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母亲对我的满意赞许,我心里腾升起浓烈的温暖和幸福。

没文化的母亲不知道飞黄腾达是啥景象,她没期待我成贵胄达显,她希望的就是我成长为踏踏实实,真诚善良,过平顺日子的人,在她年老时能让她的心安下来。可能是年龄导致的身体突变,有一天母亲突然严重失忆,和先前判若两人,生活没了之前那样有条理,唯一保持完整的是只要她醒来,就忙着给我和芳芳缝制结婚用品。

每次我回去都不忍看,她连我都不认得了,和看到任何人一样,只说哪个枕套上哪个地方还差几针。我多次夜里梦见我和芳芳的事母亲知道了。她的心惊起飓风大浪,难以承受冲击而瞬间失忆了。她以前没说过我一句重话,梦里她多次对着我感叹世间道理不再,人没了良心。母亲正是从她最喜欢的儿子身上得到如此让她伤心透顶的结论的,没任何文化的母亲说出了不少富含深刻哲理的话,比如,踏实走正道的人啥都不怕,让别人心痛自己一样要心痛,说虚编谎哄的是自己等等,很多话平时不觉得特别,没能改变我自以为是我行我素。不过它们并没消失,始终在我心里,夜深人静,或者我独自一人时,总浮现出来。

最不该从考完大学到现在一路谎言,不该把母亲的话丢在耳边,不该把发誓言当成儿戏,不该把左右逢源当作是聪明机智,不该把随口谎言当作是成熟标志,最不该已经上大学了的我隐瞒母亲和芳芳我爱慕高小红而且在追求对方的事实,还要大张旗鼓和芳芳第二次订婚;最不该蒙蔽芳芳给我提供供给装脸面去追高小红,最不该把这些都瞒着高小红;最不该让芳芳怀孕;最不该……不该偷借高小红父亲的光达到目的,不该虚伪无度,不该随耍花招,一旦细想,千不该万不该,心里难安,多次梦见这些被芳芳揭穿后,我在母亲心里的形象完全坍塌,我的变化出乎她的预料,刚好变成个她一生最讨厌的骗子,每次梦见芳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是骗子,母亲都当场昏倒,有时梦见高小红知道了我追求她时在欺骗芳芳的钱财,芳芳怀孕差点丢了命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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