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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自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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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连载

第五十六章

公安局的插曲没打乱要雨的议程,只是策划核心人物兼法师的老何师跑掉还没回来,大家很揪心。这里的人几天可以不见太阳,一天都离不开阴阳。紧锣密鼓一鼓作气的“要雨”准备工作圆满就绪,规模空前的“要雨”仪式开始了。

我和史建国来龙王庙看,庙院四周和中心竖起了五方旗。小何师代替他父亲主导这次法事。按村人的说法,关键时刻把公事看得重的人才算人物。他组织起十几个法师的队伍,排成两溜,还像那么一回事。庙院各个角落,围墙上都挂满十几米高二十公分宽用浆糊粘连起来的各色纸幡,上面写了“天下雨,地生金”之类的祈祷语,僧房里飘来各种献祭品和给法师们吃用品的香味,不知道到底是些啥好东西,不过能闻出非本村所产,是来自遥远他方的天地精华,香味让人全身发颤,之前从未见过的鸟雀也追着香味,飞来聚在庙院门口的大树上,有的不怕人,直接蹲坐在庙墙上,好像要伺机抢夺那样,斜着头盯着院里。

仪式还没正式开始,小何师看到我和史建国,过来说了几句话。

“听说你考上大学了?”现在谁见我都是这句话。

“结果还不知道,分数没下来。”我说。

怕他再接着问下去 ,我指着满院的纸幡,赶紧打岔说“你毛笔字现在很不错啊!”

“我在这上下功夫了,你也知道!”他说。

“丰登的‘丰’字应该出头,‘祈祷’的‘示’字旁不能写为‘衣’字旁。”史建国说。

“这是小事,写这些是为装场面,关键心要诚,心不诚的话,写多好都没用,心诚的话,不写也行!”对方说。

“‘雨十爷’我觉得应该写成老师的‘师’吧,表示他懂雨,或者施予的‘施’,有给的意思,‘十爷’和有小孩叫我‘四爷’一样,是我们村里按排行的叫法,天上行事估计不同!”我说。

“这个你说得有点道理,你背出去的馍馍多,到底肚子里装了些货,我得忙了,哪天来我家教教我查新华字典。”看到庙台上有人招呼,小何师跑过去了。

“他妈的纯粹是胡来的,我们这地方你看看,很多家都断顿了,到处借油借粮搞这名堂!”史建国愤愤地小声撂了一句。

开场仪式到了,小何师和一个年龄估计五十出头的人领头,两个人身穿镶黑边的大红袍,头戴五方佛帽,左手都端碗点着的酒,右手举半截油浸垢粘的剑,其他打帮的头戴各自油浸垢粘的家常小圆帽,身穿颜色长短不一的孔乙己长衫,手持鼓、钹、锣、号、铃等,全村的男性都齐跪在院子里,无论老少。最前排是几个威望高上岁数的头人,跌破眼镜的是我第一次看到性格内向腼腆,和自己孩子说话都扭扭捏捏的我父亲现在和我干爹余粮这些老人都赤裸上身,头上围一圈纸条,纸条上也是小何师写的那些祈祷词和画的符,太阳很大,好像在这些油浸垢粘的人身上要晒出油来。

“谁想起来的这些?”我问史建国。

“不知道,这些人一辈子没出过村口,阳世间的事说不出个一二三,阴间的倒精通,比科学家都厉害,一套套的,都认为自己能吃苦耐劳,其实最懒的是我们这地方人。人身体懒不怕,就怕脑子懒。不用脑子和大自然抗争,只用体力,肯定被大自然战胜,大部分心思花在这些按自己想法虚构的东西上了,就连国家给的救济物,都舍不得自己吃用,也用在比赛搞这种事上,谁出越多威望越高,其实是对神灵这种代表高尚无私利益众生精神的亵渎和侮辱,又愚又懒,只能完全被压死在环境下,一分像人九分像鬼,小的自小就被这帮老人给上的枷锁套死了,二十岁看上去老气横秋,愁眉苦脸,像要入土的人,唉,这个地方啊,以后咋办哩,我现在都容不下,还说你……”史建国感叹。

说是念经,听不清这些人嘴里在念啥,“留学生”小何师在三年级就辍学了,几个敲法器的纯粹是大字不识的文盲,鼻腔里嘟噜几句,各种器具鸣响一会,村民们趴在地上磕头作揖。小何师个头高,从小就比较笨拙,动作不协调,不知道到底身体哪个部位不协调,反正他举手投足给人的感觉就像全身散架的样子,念到一定时候,和他一起领衔的老法师用右手的剑在左手的碗里蘸点燃烧的酒,连火花带酒向空中抛洒下,然后举起剑,顺势以左脚为圆心整个人转一圈,这算是他们表演“艺”的最精彩部分,老许家师徒们的唢呐声响起,全院人马上磕头化表。小何师好像不敢转身,估计怕酒洒出来浇到他脸上,他不是以左脚为中心“噌”地转一圈,而是两个鸭子一样的大脚撇开,碎步跑个小圈,而且被转晕,不能像老法师那样一步站稳,离得近的人得站起来给他让地方,怕他绊倒把热酒泼到身上。

人山人海。地里无活干,我们村这次法事准备时间久,知道的人多,有不少外村人拿着香蜡来乘机会表心意。

仪式后他们要去赵家庄龙王总殿向龙王求雨,是一次惨烈的远行,最后以死伤人收场。

我父亲、干爹余粮、郭布客等在队伍前面的头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者,最小的都六十多岁了。俗话说,年龄不饶人,但这些老头子似乎不懂,他们年轻时确实能肩挑百斤担、日行百里路,没受不了的难,没吃不下的苦,年轻时自己的高大影子永远留在他们心里,筋骨被无情的岁月早已抽走,仿佛自己不知。他们赤着膀子,在烈日下连走带叩拜,晚上在路边坐着打盹,前两天没一点问题,一切按照他们心想的进行。他们对老人为主角的队伍充满了骄傲,唢呐手老许家师徒们带路,悠扬洪亮的唢呐声似乎从他们嘴里和手指飞向天空,飞向龙王爷宫殿,飞向四面八方,只要能求到雨水的所在,后面人的嘴里整齐地吆喝着“龙王降雨,金玉满堂”。

这帮老人没觉得自己老,似乎还年轻着,日子到底离不开他们,从村里出发的第一天他们就用脚和膝盖量过了二十多里路,按照这速度,一百里外的赵家庄他们五天就能到达,他们幻想着经过这一路的求雨,在他们还没回到家时,龙王爷已经显灵了,房檐上连线的雨下个几天几夜,村民们赶种秋粮,温度烫脚的地里几天就长出各种绿色,丰收后翠莲等年轻媳妇挑着担子男人都追不上,村湾里整天回荡着唱杨柳叶儿青的声音,这些情形飘飘然似乎就在眼前,他们回去后村民们会把他们当功臣,威望大增。

到第二天下午时,聚焦的太阳光几乎在同时把他们的赤膀晒焦,闻到焦糊味,夏天光着膀子是常事,皮肤经常暴晒,也有让人自信的抵抗力,但这次不同,刚开始闻到焦糊味的是后面的年轻人,他们穿着衣服,任何人都以为焦糊味是燃烧的香或者纸表或者给法师们带的食物里发出的。我父亲比较胖,肉多,暴晒让他丰满的后背很快变成了黑色,在他躬身叩头时后背裂开一道口子,里面细白的脂肪翻出来,变成黄色,又变成黑色,渐进式,他觉得背疼,没想到会那么严重,只认为是晒伤了点皮而已,坚持坚持就适应了。人都沉浸在虔诚的闭眼默拜中,全身心集中于龙王,没人注意左右的同行者,直到我父亲背部翻流出来的脂肪燃烧起来,人找皮焦味来源时,看到他背上起火了。起火原因谁都搞不清,浓重的氛围和孤注一掷的心思让人以为和神灵有关,更加重了一行人的虔诚和恭敬心,俗话说蔫人干大事,我父亲这种平时不吭不哈的性格在关键时刻表现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坚强,也印证了人们对他的基本印象,小何师烧黄表灰和着白酒给他敷上,念叨几句咒语后队伍照样向前,高亢的唢呐声、沉闷的祈祷声伴着赤脚人们的一叩一拜。

法师队伍坐在一辆手扶拖拉机上,手中众多的法器也只是象征性地偶尔响动几声,余粮本来骨瘦如柴皮肤也黑,现在被晒得如一具刚从墨池里提出来的木偶,除了几颗稀松的牙齿,正是灯戏里唱的黑人黑马黑将军,全身上下都是黑,皮肤好像按上去的黑色皱纹纸,不仔细看的话就是个要拿去烧掉的黑纸人。这个黑色矮精灵倒是钢铁躯干,动作灵活,一叩一拜动作非常到位。他们认为龙王在考验自己,唐僧取经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行路万里才成正果,他们这算不了啥,如同蜗牛行走,队伍晃晃悠悠爬过一座高山。

麻烦在前面等着,马上会冲破这些自以为是的老者们想用苦行僧法,感动龙王的一厢情愿。队伍已经远离村子,进入到人的举动略有差异,说话口音也不太相同的地方,就是他们眼里所谓的外地。

“这是哪来的一帮人,胆子这么大,把他们地方的神领到我们村里,欺负人倒是小事,冲了我们本地的将军爷,我们连应付都来不及,这不是目中无人,是不懂事,给我们找大麻烦吗?”当地人聚了起来。

“不认识,都弄成那样一个也认不出来!”有人说。

“告诉这些不懂事的东西马上退回去,这是啥样子嘛?那么多里面没一个懂人事的吗?”当地人越来越多,有的手里拿着棍棒铁锨等。

“退回去?我们不能半途废掉前面的功,借路过,你们知道,今年天降旱灾,我们去要雨。”全队没几人能听懂这个三十里外的地方人说的话,只能靠经常出门的郭布客一个给对方解释求情。

“要雨我们不管,把你们的神领到我们村里,冲了我们本地的将军爷就是大事,我们领教过,六零年还是眼前的事,人都把灾难看成是国家政策造成的,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我们的将军爷被一个死在庙里要饭的外地女人冲了,害死我们了,找到原因时半村人死了,花了几十年时间才理清楚,刚平稳没多久。”对方说。

“神和神是相通的,我们要到雨,也不会只下给我们村那么点地方,你们村也能下雨,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何况是神,今年这样天干下火的灾年哩!”郭布客代表大伙恳求。

“不行,马上退回去!”对方拒绝。

言语交涉还没结束,对方拿棍棒的已经冲了过来,把毫无防备的老许家师徒手里的唢呐打落到地上,高扬的五色旗幡扯下来。

队伍不得不后撤,郭布客是武功大师,有老将风范,拿旗杆在最后抵挡对方攻击,没多久被打翻倒地。已经人困马乏,体力消耗到极限的要雨队伍只得被动挨打,被赶出人家的地界,退回到山上,村里德高望重的老者们都被打伤。我父亲后背晒裂,小何师撒上的纸灰让伤口开始发炎,本来就很疼,被对方抽了几皮鞭,嚎叫着趴在地上打滚。队伍携带的物件被打烂掉落,手扶拖拉机拉着小何师们跑得快,对方追了一会放弃了,身受重伤的郭布客被抬回村后没过多久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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