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匠大伙都熟,在当地算个人物,肩膀上挂个吊带很长、很大的生牛皮包,里面装着錾子、钻子、锤子等修琢石头用的工具,手里拿根光油油的槐木打狗棍。他行走于方圆几十个村子里,到哪人都大爷大爸的喊他表达尊重。据说是后山里人,说话口音和我们地方不同,拖个大舌头,而且咳咳咳地声音很低,听起来有点费劲。当时政策紧,跑生意做买卖流动的人很少,一年到头难得见到新面孔,生活就那么枯燥,枯燥得让人感觉要崩溃,李石匠是个例外,好像国家的政策到不了他那里,一年四季在各个村子走串,给人“打磨子”、“剥碾子”、“錾碌碡”等。
那时还没通电,柴油机带的电磨也很少,基本上每家每户都有“磨子”,即石磨,把两张单面开了齿的圆石头片齿面啮合在一起成上下扇,安放在一个结实架子或者土台子上,下扇固定,粮食从上扇中心开的孔注入,人工或者畜力转动上扇,被磨齿粉碎而成的面粉从磨口周围溢出。队里官场上有个公共“石碾子”,样子和碾场碌碡一样,不过放在高台子上,上面的齿细小平整很多,过年或者谁家有红白事,要用石碾子把谷子糜子碾成米,当作改善生活或者招待亲朋的佳肴。石磨和碾子用久了上面的齿失去锐利,磨面和碾米速度过慢熬工,我们说磨子或碾子老了,需要李石匠翻新上面的磨齿,叫打磨子或剥碾子。
谁都离不开石磨,谁都需要石匠,再大的干部,再先进的分子,饭总要吃,都需要李石匠,所以国家的政策管不了他,过些日子,就看见李石匠来我们村哪家打磨子,或者去别的地方路过我们村口。
他是个喜神,能冲淡天天见熟人的那种单调死寂和乏闷枯燥,有段日子不见,大伙感觉心里空空的,不约而同惦记咋好久没看到李石匠了。如果李石匠在谁家打磨子,晚上歇工后或者下雨天不能出工,很多人就去那家看他打磨子。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左手掌握半截钢錾子,右手挥动铁锤子,敲着錾子从磨口的外沿一点一点赶到中心。据说巧劲在左手掌握錾子时上下晃动的幅度,晃动大,剥掉的石材就少,凿痕不连贯,活不精,反之就精。最靠近磨眼(注入粮食的孔)处小圆饼那么大点面积,有学问呢,上面不是齿,是细密的小坑洼,粉碎前的粮食在那里预碎并停留一定时间,然后才进入放射状的一列列磨齿里,该停留影响到向外围补给的速度进而和吐出的面粉粗细相关。总之,要恰到好处,也叫作石匠的手法,让新开的磨齿利而不锐,出面快而粗细合适,最理想的磨子既能让精细了味道好的面如小麦粉等白而精细,也能让粗了味道好的比如玉麦面等粗匀一致,今天用电脑程序控制齿轮啮合的面粉机都难以那么精准地满足众人的挑剔口味,当时两片粗石头片子却被寄予厚望,当然期待都寄托在石匠身上,据说李石匠的手法最好,把另外几个石匠比下去了。这样,李石匠看起来就有点神气了,他话也不多,更让人觉得一切尽在把握中,他不正眼瞅手中的活,向一侧斜着头,眯眯着眼錾石头,没眼镜等任何保护措施,他的眼睛被飞溅的石粉或石屑腐蚀得红红地经常流泪,几乎不能完全睁开,人们给起的绰号是“烂眼李”。
人们熟悉了李石匠打磨子剥碾子这些细手艺活,请他来凿铺路的石头确实是第一次,等于拿大炮打蚊子,牛刀杀鸡,队长请李石匠来,让工程的重要性和严肃性凸显出来,氛围一下紧张很多。
“我们去哪干,队长?”可能是自己心里有鬼,我怕他或别人把“史”和“屎”字联系起来,显得不尊,就直接喊他队长。
“你们几个学生娃就来一天半天的,也干不了重活,随便找个地方去挖土石方去。”他说。
“跟我来,我把你们几个大学生改造改造!”扁人向我们喊。
“也行,让老扁给你们找点合适的干干。”
史队长说完话,就去李石匠那边了,山坡上挖路坯的留在原地,拓宽队稍微走远点,铺石头的一组要去更远的地方。李石匠个头高,皮包里常年背着很重的工具,驼背,弓腰马趴地跟着队长迎着风雪走远了。
“你们几个就在这干,什么时候把这么多土方运下去什么时候歇工。”
扁人斜着身子,拖着好像突然脱臼的右腿,用脚在很陡的山坡上划出一块长方形。
“这有多少土石方?”我问。
“你们都是大学生,连这都不会算,馍馍背出去喂狗了吗?多简单,我的一大步刚刚五尺,五的五,五五二十五,三的三,三三有九,二一添作五,这是死路数,土层深给你们满打满算三尺吧,顶多也就十多个方,好好露两手吧,把在凉房里攒的劲全使出来!”他说。
他的裤子到处是裂口裂缝,上衣扣子不全,皱皱巴巴的肚皮露在外面,肩部腋下等处开着,可以说衣服破烂得连羞都遮不住,谈何御寒?这么冷的天好像奈何不得他,乐呵呵地给我们划、算、逗。我很迷惑他身体为什么能那么扛冻,我穿了两件内衣,外面是新棉袄,还觉得好像没穿衣服,全身冰凉,直打哆嗦。
村里把修路当轻活闲活,安排在地里没农活的冬三月,对扁人这些来说,把修路这样的活视如休假。
现在看上去爱说爱逗的扁人在忙月时候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人都说他勤快,其实“勤快”二字对应到他身上显得苍白无力。他是生活在自己独设的时光隧道里,把世俗的作息时间全然置之于不顾的人,在农忙季节,如果有人故意大声喊“扁人”,他才抬起头,从那顶大草帽下面露出脸,答非所问地应付一下,笑笑。那顶耷拉到肩膀上的腐麦秸大草帽如同一间屋子,准确来说是他的单独世界,他生活在那草帽下面,借助它把自己和外界尽量隔开,外边人看不到他的脸,他也无需看外边的脸,他怕人打搅。不知道他如何看到远处的路,不过也不需要看很远,每天都在脚步重叠无数遍的地方行走,闭着眼睛都知道上面的坑坑洼洼。如果别人有正事需要和他交流,就得专门去漫山遍屲找他,去他家里很难见到他。天未亮,别人还在睡觉时,扁人就起来去村外的山上放羊,羊在吃草,他在地埂上刨挖老毛刺根,等天大亮了,他把羊赶回来圈到圈里,下地去干活,回来时顺便背一大捆毛刺根,晒在场里干了当柴火烧。毛刺全身布满硬而锋利的小尖刺,如同蜂的毒刺,牲口都不敢靠近,任何保护措施都没有,连双手套都没戴的扁人轻松自如地抓玩它们于股掌之间,眼都不眨。哪怕是大热天,扁人从不睡午觉,刚刚看到他的大草帽从巷道口移动进去,是午饭时间回家,不到一个小时,那顶大草帽又从巷道口移出去,下午快傍晚时,他从地里回来,又吆几十只羊外出去放,肩上扛把几乎磨到根部的镢头,镢头把上挂一串打满结的麻绳,双手捧着啥干粮,边走边低头吃。无人知道他夜里回来的时间,肯定很晚,因为他要挖够一大捆足够他背的毛刺才回。羊都团在一起休息了,他还在地埂上刨挖,在西北干黄土山上要挖到一捆毛刺并非易事。他的劳作时间有相当一部分是在夜里,全天二十四小时呆在家的时间不到三分之一,而且回来后还得去二里外的泉里挑水,给全家人做饭,真正休息的时间只有他自己知道,别人无法判断。扁人家有年龄相差一岁左右的五个孩子,老大才十三四岁左右,老婆一条腿得过小儿麻痹症,承担不了重活,维持这种情况下的一大家生计,再无计可施,扁人选择向时间和自己的体力索取,而扁人这样的人,在村里很多,他们用勤快弥补一切缺点,用勤快战胜一切困难。
“有什么不冷的诀窍吗?我冷得不行。”我问他。
“你不怕就不冷,怕就冷。凡事都一理,你怕它它就欺你,你不怕你就欺它,你那么样先缩着身子,肯定冷得不行,把棉袄脱掉,别怕,扛一会就不冷了!”他说。
“我不敢,我怕冻出重病!”我说。
“挖完了我们可不可以去看看铺石头的?”我问。
“那有啥不可以的,完全可以!”
他回头瞅了瞅划出的范围,又说,“我帮你们把冻土层揭掉,你们挖下面的软土,我心疼你们,怕把你们的狗皮扒掉就麻烦了。”
“我们自己来,没事!”我说。
“自己来?好,来试试!”
他把手里的羊角镐头递到我手里,我抓稳,举过头顶,使劲凿向他划出的线,嘣一声,镐头尖只在地面点出个印痕,反复几次,冻结的地面和石头一样硬,几乎没反应,凿进去不到半寸。
“刚性被软饭吃没了,看看我。”
扁人接过镐头,往手里啐了几口吐沫,举起镐头,哐哐哐,没多久就把冻土皮翻起来,被冰渣渗透的土碴如同被打败的顽固恶魔,东倒西歪乱作一团,很难看。
“拉过来一辆架子车,把挖的土运走。”他说。
我们跑到架子车存放点,都扣着墙面立起来,轮子朝外,我们不敢放倒,怕砸人,又去喊扁人,他过来,一只手随便从轮子上一拉,接连放下来几辆,我们选了一辆最新最大的,我掌辕,孝男在后面撅着屁股推,另外两个同伴张书贤和何海坐在车里,把架子车拉过来。
“你们主要是运土方,硬的我大多刨起来了,我得去忙正事了。”扁人说。
随后,他手遮在嘴边上喊,“拴柱,拴柱,你过来教这几个大学生拉车子,我怕他们把车子放到崖下去就麻烦了,这些秀才我不放心。”
其实他在喊拴柱的母亲,名字叫翠莲的女人,就是我爷爷当“碗匠”时给我大爷爷的重孙子顺口说成的媳妇,已经娶来多年,孩子都读小学了,翠莲年龄比我大,论辈分比我晚一辈,我们那用孩子的名字喊叫其父母亲,估计为表尊重。
翠莲拖着铁锨和镢头急急呆呆跑过来了。
“你教你阿公放车子……别让他放水……”扁人说,他坏坏地瞄了我一眼。
“你个老扁!”翠莲跑过来加入到我们几个学生一组。
“我去忙了,你们阿公媳妇好好干!”
扁人笑着一边打诨,一边侧身迎着风搅雪向开路队伍最前头走去,灰暗无色的破烂衣服如同天然的保护色,让他很快就从我们视线中消失,融合进尘土漫天,飞雪乱舞的工地现场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