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考前放假一周,调整放松,我回家来,地里今年是空的,不怕踩坏庄稼,我就穿过长城下面的地走向村里,近很多,遇到几个给地里送粪的人。虽然干旱欲灭掉一切生机,坚强的人们挣扎着,心里的希望没灭失,也就是他们说的心不死,夏粮无收,他们又期待秋天,做好下雨后随时补种的准备,粪送到地头后,蹲在那里望着干焦的地,脸上露出无奈和不安。地埂上有人在挖刺根,被人反复刨挖,已经挖出很大很深的坑,后来的人还是梦想能挖出来一些,如同地鼠打洞那样,扬起哗哗尘土。
我第一次亲身经历如此严重的干旱,第一次经历干旱给人们生活带来的影响有这么大,同时从来没想到这些熟悉的面孔在面临生活严俊考验时有如此坚强的毅力,他们迈着坚毅的步子向前推动生活沉重的车轮,不让停下或倒转。遇到孝男母亲,缺营养再加疾病折磨,她脸色由以前我见时的苍白色变成现在的草绿色,个子高,没什么表情,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立起来的草人,怀里抱着一个烂得没边沿的小柳筐底,手指如小叶猴的爪子,细而长,没血色。她惊讶地盯着我许久,认出我来了。
“这是家田呀,我差点认不出来了!”语气缓慢无力,后半句几乎听不清楚,目光呆滞,让我想起祥林嫂。
“是,大婶,你这么远在这干嘛呢,孝男在干嘛?”我说。
“我在拾地软哩!”她从牙缝里挤话,没一点气力。
“你身体好点了吗,天气这干,哪有地软?”我说。
“也没,今年草都没出来,有时也能捡一点点,身体能好吗?就是还没入土!”她说。
整张脸上最明显的就是张嘴时露出的牙齿,夸张可怕。人体的头发如植物里的酸刺,不需要多少营养就能生长。在那样的身体上,孝男母亲的头发很茂盛,如一大团刺篷子草那样,毫无顾忌喧宾夺主地依托在一个几乎是骷髅的身体上面。
“孝男在家呢,唉!”她说。
我心里很难受,停在那里许久。
回到家后,我躺在厅房炕上休息。之前我说高考后要带同学来家里玩,翠莲做了精心准备,把老房子墙用报纸刷糊一新,屋里整个变样,明亮好多,有心的翠莲在糊墙时把我十几年来得到的几十张奖状都完整保存下来,一张不差地移贴到新墙上,大多被烟熏成了黑色,很醒目,足足绕墙两圈半。奖状大小不同,款式类似,上面不同老师的毛笔字记载了五花八门的获奖理由。
这些奖状见证了我十几年来的成长历程,之前没注意也没多想过,现在看,感觉很亲切很特别。基于它们,我被看作是好学生,能考上大学,不过我自己心里没底。
这个坐南朝北的房子在夏天一般都比较清凉,今年屋里被热气熏焖得如同瓦窑里,可以想象野外炎炎似火烧。如果在几天后的考试中失利回来,这种地方以后的路我该如何走?
这里和外边世界是同一个天,地却完全不同,上面的面貌依然是原始状态。十年九旱,靠天吃饭,千年时光带走了无数佳人才俊,却没沉淀下他们的足迹,人们疲于在严酷的环境中求生存,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余粮”。更何况我,家人惯养到现在,出力没有,活上不了手,如何生存和发展?万一幸运考上大学,如母亲所说,家里拿什么供我?前思后想,前不知道出路,后不知退路,没感觉到自己一晃长大了,却还没做好长大的准备,第一次来到人生十字路口,遇到的是迷茫。
在家焦虑不安地呆了几天,第三天就是高考开始的日子,我得赶回学校,去考场看看,准备参加考试。
出村后沿着刚刚打开的土路没走多久,碰到一辆印“公安”字样的三轮摩托车载着两名公安人员朝村里驶来。这两位风尘仆仆在山路上颠簸的公安人员让一条路整座山显得都紧张起来。在城里经常看到警察,穿着松松垮垮的制服无精打采地逛街,感觉不到威慑力。有个同学哥是派出所民警,虽然穿警服戴大盖帽,却像普通农民那样背个柳条大背篼,下班后去给猪铲野菜,听说有时被老婆打得不敢回家。警民无异,和睦相处。第一次看到骑警用摩托车武装腰带的警察,样子威严神圣,明显是办案,而且跑这么远,肯定出了啥大事,我很害怕,在路边蹲下来缓解情绪。太阳正高,路上和地里看不到人影,鸟声和风声都听不见,感觉要被某种力量吞掉,无助得想放声大哭。坐了很久,心情也难恢复平静,起来迈着比平时快几倍的步子赶到学校。
教室一样大的宿舍里没几个人,寂静得反常,我放好东西,躺在铺位上休息。心情很复杂,大考已到临头,才发现该念的书都没有念。地理和历史里有很多模糊知识点,为什么同纬度的两个大洋边一个是沙漠一个不是,东罗马帝国鼎盛时中国的情况,语文课文下面有多处注释还没背,文言文有不少话不完全明白意思,背了不少律诗绝句,到底啥是绝句啥是律诗,根本不知道,数学的排列组合、英语的虚拟语气等等。这些模糊点像绳子捆扎在我身上,越来越紧,无法安宁,有些慌了神的感觉,要是再有半年或者两个月准备时间多好,以前总觉得时间多得无法打发,现在架在脖子上的刀正落下来。
“几年玩掉了,蠢莫过于不珍惜时光!”一个声音给我说。
无法休息,把所有的几十本书本抱回到教室,慌慌张张地乱翻。在《中学历史一千题》里找答案,在五六本语文课本里抓题,又把数学排列组合后面的习题做了几道,背英语虚拟语气,琢磨地理书上气压柱状图的画法,好多条时事政治还没背,我想跑掉,明年再来一年,认认真真学一年。现在才发现自己也很喜欢学习,为何之前不着急,没这感觉呢?烦躁不安,完全乱了阵脚,站起来向窗外望去,看到高小红手里拿本书,还是那惯常的优美一字步,经过操场边那棵大槐树,羞羞答答的样子,向教室走来,我赶紧坐回座位上看书,假装没看到她,心通通跳。
“原来榜样是这样子,临阵不乱,现在还能拿这么多书学习,让人敬服!”她进到教室,一直走到我的桌前。
“你也来上自习吗?”看到她我很紧张,像学生遇见王校长那样,不自觉放下书站起来。她脸如三月梨花,小酒窝迷人可爱。我不敢和她开玩笑,连她的名字都不敢叫,一本正经地打招呼。
“我来转转,现在还上啥自习,大脑一片空白,啥都没学到,也不知道咋办,干脆什么都不想了,听天由命吧。”她嘬着小酒窝,目光清纯得如同几岁的孩子。
我想说你考上考不上大学没区别,我就这独木桥一条,但不敢说,呆呆地站着。
“发什么呆,你天天那么学,不怕脑子学炸啊,大学都包定了,黄老师王校长逢人都讲你肯定能走,还不放心吗?”她说。
我还是不知道说啥,怔怔地站着,也不敢正面看她,脑子里嗡嗡响,感觉自己要倒下。
“奇怪,咋不说话啊?不会因为我耽误你时间生气吧!”她说。
“没耽误,我不会说!”我赶紧说。
“呵呵,真的假的,不会是骗人吧?我看你和别人也说得很好啊!”她走近我,一股清香扑来。
“真的!”我还是像小学生回答老师问题那样。
“真有趣,我逗你呢,咋这么紧张,如果你要学,那我不打搅你了!”她说。
“没打搅,我是随便来教室坐坐,呆宿舍里没事干!”我说。
“我也是,感觉脑子里一点东西都没有,慌张,家里呆不住,出来散散心,我请你去看电影,咋样?”她说。
“看电影?”我问。
“是啊,现在学也学不进去了,看场电影也影响不大,走,我们去,马上开演了!”她说。
我把书原样丢在桌子上,跟着高小红去看电影。不敢和她很近,在她后侧面如同小孩跟着大人那样,手也觉得没地方放,步伐也不自然,全身热烫。
高小红熟悉影剧院,去售票窗口排队,我站在旁边等待,结果说太晚了,没买到座位连在一起的,也不好意思找人调换,站在那环顾犹豫了片刻。她从一个卖瓜子的老太太小推车上买了两包用书本纸卷成漏斗状盛装的五香瓜子,递给我一包。我跟着她进到电影院,电影已经开演,照明灯关掉,借着投向荧幕的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座位。
“你就坐那,完了在这等我,我的座号在后面呢!”她说。
以前都在村里官场看露天电影,偌大的场地,小孩们打打闹闹钻来钻去,大人们说说笑笑,青年男女贴在一起品味爱情的美妙,是农村特有的畅快时间。第一次来正规影剧院看电影,灯关后只看到一排排剪影那样的脑袋和模糊不清的人脸,两侧墙上挂两个衣箱大的喇叭,回声震得大脑发懵,两束彩光从后面高处的两个窗口射出,跨过人头消失在屏幕上。第一次和高小红这么接近,心静不下来看电影,心里全是高小红的身影,耳边全是她的声音,心猿意马焦躁不安,就这样一直到大灯打开,电影结束了,不知道情节,也不知道名字。
突然亮如白昼,神秘朦胧的整齐场面一下裸露殆尽,零乱吵杂起来,如接到命令赶紧逃离那样,人们同时站起,神情各异地挤向出口。
“电影怎么样?”高小红过来找我。
“挺好看!”我说。
特别担心她和我讨论电影的情节,一点都没看进去很丢脸,也辜负了她的心意,她没多问,好像她对电影情节也没什么兴趣或者来晚了,没看出名堂。
从电影院里出来,天已经很黑了,台阶前摆摊的一直孤单地等待着时光流失,摆弄物品,迎接人群高峰的到来。城里人更节省,他们从吆喝叫卖者身边挤过,脚步没停留甚至看都没有看一眼,把小推车丢在身后,让期待成为失望,高小红过去买了一包黑瓜子。
看电影的那么多人不知道瞬间消失到哪了,街上三三两两的人在散步消暑。城里的街道感受不到煎熬农村的旱灾,依旧杨柳依依,街灯通明,马路被洒水车喷洒得清凉扑鼻,街道两旁全是商店,里面装满各种物品,有芳香扑鼻的食品,靓丽时髦的布匹和最先进的电器,农机店里摆的农具都那么精巧别致。生活的一切由这里的人们自己掌握,有水洒路,仅仅相隔几十里之遥的我们村正在干旱饥渴中挣扎,连基本的饮用水都无法满足,全村人现在指望“要雨”带来命运转机,那里的生活完全依赖大自然,是什么让同一条路上行走的人有尊卑之别,相隔几里的地有饶瘠之差?
“假如考试失利,高小红能否求她父亲帮忙给我在城里找个事做呢?”我突然这么想,这是条从农村跨到城里的路。
“给你瓜子,躲那么远干嘛?是怕我吗?你在想啥呢?学文的就是不一样,像哲人一样深刻得很啦!”高小红说。
“没想!”我赶紧稍稍靠近她一点。
“喂,我们虽然以前连话都没说过,我可是早就佩服你。王校长都表扬你,不简单,学习那么好,还帮家人干活,星期天还参加修路,我啥活都不干,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光是学习这么点事都不能搞好,惭愧!”她说。
“我……,我……”在她前面一句完整的话我都说不出来。
“呵呵,真的是,跟我没话说,是吗?怎么突然文静得像个大家闺秀!”她又说。
“是,我是……我”我吞吞吐吐。
“黄老师说有个叫翠莲的叫你什么来着?哈哈!”原来翠莲在黄老师面前也喊我碎阿公,估计黄老师感觉好玩,给学生们讲过。
“叫我……”我脸上突然火辣辣的说不出口。
“你说嘛!”她很认真的样子。
“翠莲是我侄子媳妇,比我小一辈,我们那里人之间用辈分称呼!”我说。
“你给我学学她怎么称呼你。”她嘬着嘴巴笑笑地看着我,用手掩了一下嘴。
“我们那里就是那么随便称呼的,不好听!”我说。
“你给我学学嘛,我想听!”
“碎阿公,‘碎’是小的意思,‘阿公’是丈夫父亲辈,我和她公公是一辈。”我说。
“哈哈,碎……阿公,哈哈哈!”她捂着嘴勾头大笑,“好听啊,很好听,我以后也叫你‘碎阿公’得了,哈哈!”
“我问你句话,你别害羞!”她说。
“好!”我说。
“听说你们农村不是很多娃娃亲吗?你是不是有那个了?”她没完全把话说完,自己先害羞地把头向下低了下又抬起来,两根羊角辫利索地摔动了几下。
“我,我没……”我从小到现在没撒过谎,这次例外,感觉全身不自然,口气也不对。
“哈哈,看把你紧张得,我只是很好奇,娃娃亲是怎么一回事,多大算娃娃亲,怎么定的?你肯定有吧,大人眼里那么有出息,给你说亲的人多吧,呵呵,马上是大城市里的大学生了,别到时把人家给甩了,当现代陈世美!”她边说边笑。
“我没有!”我还是坚持着。
“有没有也别那么紧张,就是好玩,我们回去吧!”高小红说。
看到情侣们拉着手从身边经过,我很想拉住高小红的手,却故意保持比较远的距离。
我把她一直送到她们家属区门口,看着她绕过修剪整齐的花园,消失在童话一般的洋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