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几十里山路,到高小红家所在的五零二厂时即将是午饭时间。
这家工厂是三线建设时从沿海搬迁到这大山深处的特大军工厂,直属于中央。与其说是家工厂,不如说是一座自成一体自给自足的中小型发达城市,占地面积几千亩,巨树成荫,楼群丛丛,工作生活着上万人,过着当时一般地级城市远不及的时髦尊优生活,有国家铺设的专线铁路,把他们和遥远的外界、时代发展的脉搏联动在一起,外边大城市里有的最新东西这里第一时间都会有,定点吼叫的火车给他们送来给养,也把他们生产的产品拉出去。因为是保密军工企业,和这工厂有关的一切在当地人心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神秘感,工厂区以及它周围的景象都和当地那种落后的不毛之地形成反差对比,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世外桃源。当时全县城就财政局和税务局有二层楼,书记县长都住着煤块做饭烧炕的平房,而这军工厂的生活区亭亭玉立着几十排五层六层楼,里面住着说普通话的外地人,取暖用暖气做饭用液化石油气,厂生活区有百亩公园,假山拱桥流水、湖泊小岛凉亭俱全,夏天时禽鸟嬉戏,鱼翔浅底,几十亩大的苗圃里,从南方买来的各种奇花异草,冬天在供有暖气的玻璃温房中绽放着不知名的漂亮花朵。
周围人当这里为旅游胜地,我们村也有人在过年时结伴背着干粮来这里看楼房,回村后描述得神乎其神,开了眼界,整个一年就有谈资。这个厂上缴的税收占当地财政年收入九成以上,再加上万人庞大而高端的消费能力,整个地方对他们刮目相看。这些穿统一厂服说普通话带着香皂味的工厂人挺胸抬头行走在我们县城的土街道时,其神气令本地人羡慕不已,驻足观望,有人还说这些人很多是昆仑山上来的神仙,会各种法术。他们造出的飞机和导弹供不应求,被运到海湾地区换来黄金美元。作为如此大型而重要的央企厂长,高小红父亲是正厅级干部,以前做梦也不会梦到能见到他。
上次看完电影送高小红回家是来过,不过在夜里,没搞清方向和位置,她父亲是厂长,很容易就打听到她家所在的位置,在厂门口广场边的公交站报刊亭一问,里面卖报纸的大妈直接出来领我去。到楼下时,看到有几个老太太在晒太阳聊天,有个单元门洞里人出人进,我心想她家就在那单元。果不其然,大妈和那几个老太太领我进到那门洞,上到三楼。高小红家就在三楼,房门大开,里面很多人,如同我回来那天的我家,大妈进去一说,高小红马上跑了出来。
“哇,终于等到你了,你咋才来,董家田,你是不是在家忙啥呢?总不是又在学习吧,你咋找到我家的?还找得挺准,你一个人来的吗?累不累?还带来这么多好东西,你们家肯定很热闹吧,我喜欢农村的热闹,农村人淳朴热情,农村的天空总感觉是晴朗的,你们村山顶上有没有堡子,这个地方堡子多,我很想去你们那边旅游,有堡子的话去里面看看,让不让进去?里面有没有古战火遗迹?能不能感觉到‘古戍烽烟迷斥堠,夕阳村落解鞍鞯’的景象?”
高小红穿身休闲服,清纯活泼如画中人,她没让我先进屋,而是堵在楼道里连续发问,我背着蛇皮袋子,怀里抱个大包,那么多人看我,感觉很狼狈,全身燥热,鼻子尖汗水滴下来,腾出一只手抹了下鼻子。
我本是外向型性格,喜欢和人接触。我们班还有几个公认的漂亮女生,我和她们经常来往,无拘束紧张等特别感,有的是好朋友。唯独高小红对我有咄咄逼人的压力感,她一走近我就能感觉到,看到她的身影,哪怕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就慌乱。在她面前,我好像变了个人,大脑空白,失去自我,本来爱说话的我一句话都想不起来,紧张得感觉全身都在渗汗,她离开后,又很想她在,想听她说话,也想她听到我说话,知道我的思想。
“小红,这是你同学吗,赶紧让进屋再说。”有人说。
“哦,我差点忘记,只顾说话,赶紧进屋,背这么多东西,肯定是我喜欢的。”她才接过我手里的大包,我跟着她在一屋子人群中挤进去,一直来到客厅,里面依旧坐着很多人。
“张叔叔,王阿姨,这是我同学,学习特别好,以前是我学习的榜样,现在考到重点,更是我学习的榜样了。”高小红介绍。
“董家田,这是我刘阿姨,这是我候伯伯,我去大学报到时,我马叔我杨姑和我爸妈一起送我去的,这是我……”她一一介绍。
“好好,赶紧让你同学休息会,倒茶。”有人说。
这么多人是来看大学回来的高小红。当时考到大学的孩子在城市里也凤毛麟角,高小红这样相貌羞花闭月的女孩子没把宝贵的青春时光浪费给无聊的男孩子,而是全心思花在学习上,一直是优秀学生,最后考到大学,让父母省心,给这个家庭锦上添花,谁能不赞叹呢?再加她父亲的因素,来看望的人络绎不绝。
当时城里和农村的生活被划成两重天,居民户口的残疾人也能有国家给的铁饭碗,一辈子衣食无忧,生活难以自理的智障人都能娶到农村天仙般的女子结婚伺候终身。农村户口的孩子哪怕是像我同学史建国那样出色那样奋斗,也只能像鸡那样整天在土里拨拉,时刻被饥寒困扰着。这个发达程度远超当地经济水平的国营大工厂里情况和外界是天壤之别,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块神仙们的村落,又像是画在纸上那样,和周围比,让人感觉不是真实的。这些来看高小红的人个个精神抖擞,说普通话,穿着讲究,每一个都像中央的大干部,和来我家看我的村民们不能并论,但是我很快意识到他们中间比我们农村人有更分明的层级界限,有的唱戏,有的搭台,有的看戏鼓掌,让我很感慨,有人的地方就有贵贱之分,尊卑之别。人类很默契地结成并发展了各种各样难以名状的圈子,同时自身被这些紧箍咒一样的圈子套紧,窒息。中国人最甚,几千年来的教育,科目和叫法不同,精髓和目的都一样,培养听话顺从,整齐划一,不鼓励并打压个性,枪打出头鸟,缺乏想自己搭台唱戏的人,主体盲从随大流,讲前头有人有关系,绝大部分甚至根本不管这些事,一辈子掌也不会鼓,甚至也没机会鼓掌,离台太远。
有位阿姨给我倒来一杯热茶,我赶紧接住。
高小红马上打电话给她父母,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在私人家里见到电话。
“爸,董家田来了,已经到家了,你给他说话。”她又把电话给我,“我爸和你说话。”
“我不会接电话,我没接过,我不会说。”一屋子陌生人前我紧张得失态。
“没关系,我给你按耳朵上,你随便说。”她已经把电话听筒按在我耳朵上。
“喂,是家田吗,欢迎你到我家,你来了,好好好,我在陪省慰问团慰问困难职工呢,你们开心玩,快过年了。”我没说一句话,话筒又被高小红拿走。
她又给她母亲打电话。
“妈,董家田来了,已经在家里呢,你给他说说。”她又把电话按在我耳朵上。
“喂,是家田吗,小红一直在说你会来我家,欢迎,你先休息会,我很快就回来。”我还是没说一句话,高小红就把电话放回去了。
后来得知高小红父母来自沿海地方,父亲毕业于清华大学,机械制造专业,能看懂英、德、日、俄四种外语资料,教授级高工,一年很多时间在北京和省城开会,也频繁出国,工作日程非常紧张,她母亲是中心医院院长。
很快她母亲就回到家,一位戴眼镜,说很好听普通话,友好而干练的知识女性,从说话和举动能看出其风风火火,行动力很强。
“毛院长回来了!”我听见有人说。
“大家都请坐!”高小红母亲招呼那些人。
“董家田,我妈来了。”高小红说,我赶紧从沙发站起来。
高小红母亲对着我笑笑地看了会,然后说:“我很早就知道你的名字,小红经常说你一天学到的东西她三天都学不到,你是她的偶像。这么好的孩子,农村那么苦,懂事上进,表现突出,不简单。上大学感觉怎么样,现在的大学生比我们那时幸福多了。我们赶上大跃进,生活困难,学校解散又合并,我在大学里呆了七年,本来我考上的是工科,读到二年级时学校解散合并到医学院又五年。这倒好,女的学医比学工轻松,我父亲是老军医,他本来也最希望我学医,你说有意思吧!”她用手把眼镜向上微扶,讲了很多,我的紧张感被她的亲切感和话题冲淡很多。
“不说了,你们都坐,我给咱们准备午饭,快中午了。”高小红母亲系上围裙,准备做饭,时间已近中午,很多人回去了,关系好的留下在帮高小红母亲择菜准备饭。这么样的家庭,那么样的位置,竟然围着围裙下厨,高小红母亲让我觉得陌生又亲切。
“本来呢,我和你叔叔想去南方过年,那边暖和,你叔叔时间很紧,再加小红想回来,说来了你们同学要聚会,请教你很多问题呢,把你的学习诀窍给她教教,这孩子缺乏吃苦精神,毅力也不大,你给讲讲。”高小红母亲一边剥葱一边站在厨房门口对着我说话,“打开电视看着,饭马上好。”她又给高小红说。
“前面左边那个就是我爸爸,前边那个是副省长。”
高小红打开她家电视,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遥控电视,不可思议地看她拿遥控器操作,是厂里的闭路电视,频道很多,十二点时电视上出现了高小红父亲陪主管工业的副省长参观厂区和慰问职工的新闻,自己熟人的父亲出现在电视上,我感觉不可思议,如坠云雾般没头没脑地呆坐在那里仔细看。
一屋子都是生人,唯一的熟人就是高小红,以前只是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没什么来往,而且我在她面前紧张得手都没地方放,如坐针毡,早上步行这么多山路,肚子很饿,但是我不好意思,午饭就应付了下。
下午高小红母亲没去上班,带着我们俩去城里购物逛街。城里离厂里大约十里路程,有大公交车、小巴士来来往往,但是她从哪里叫来了辆小车把我们送到城里,我也是第一次坐小车,新鲜激动难抑。我们在街上吃了些小吃,在最大的两个商场里进出几次,高小红母亲想给我买套衣服,我坚决不要。她看出我的心里,安慰说:“别拘束,一生二熟,你和小红是同学,同窗情,相忆深,以后多来玩,就熟悉了,小红很愿意向你学习,我和你叔叔最喜欢懂事上进的孩子。”
“谢谢你,阿姨,高小红比我出色得多,理科能学好的人都聪明。”我说,“现在天也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有空我会再来你家玩,我给你带了些玉米杆,你说做分子模型用,不够的话我再找,很多!”
“是吗?真带了啊,没想到心真细,我就是随口说说玩的,我还没看,回去了马上看,天这么晚了,你咋回去?今天别回去!”高小红说。
“我走路快,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我心想不回去住哪,我总不能为了见女同学而跑到城里花钱住旅社,那样让家人和芳芳生气。
“如果你父母放心的话,就别回去,现在都大学生了,可以自由点了吧,假期轻松玩玩,下山来一趟不容易,急什么?你还给我们带来那么多好东西,我很爱吃粉条,晚上我煮火锅,我们品尝你家的粉条,我家房子很大,很方便,你感觉太拘束的话,我领你去厂宾馆住也行。”高小红母亲说。
“我还是回去吧,阿姨,反正以后经常会来城里,我现在知道你家了,会来玩!”我说。
“你妈要你今天就回去,是吗?”她又问。
“我妈没说!”我说。
“那就别急,高小红很想去卧龙山旅游,高考后一直在说,你叔叔和我都天天忙上班,还没去成,明天你叔叔好像可以安排一天出来,我们一起去卧龙山看看!”她说。
“太好了,我真的想去卧龙山看看,我妈还记得,多好的妈妈,就这么定了,听我妈的都是好事!”高小红说。
“那好吧!”我答应。在高小红面前我局促不安,但是她对我又有难以名状的磁场引力,让我欲罢不能。
“城里也没啥好看的,要么我带你俩去百峰山爬山,怎么样?”高小红母亲说。
“不要,等会我领他去公园玩,他很会写诗,看到那些景色就能写出来。”高小红说。
“好好好,去公园写诗,写了给我欣赏下,可以吗?”高小红母亲笑笑地说。
看得出父母对这漂亮争气的女儿百依百顺,这么样的环境下高小红没被宠坏,在学校里她搞卫生擦玻璃比农村来的很多孩子都吃苦,对老师礼貌对同学友好,一直是三好学生。另外几个漂亮女同学被整天守在校门口的社会渣滓等着,她们受宠若惊,沾沾自喜,人在课堂心在校外,为何貌若天仙的高小红却不同呢?那些人为何不靠近她,追逐她呢?到现在我还总想一个人的品行是如何造就?有的人近朱赤近墨黑,有的则近朱不赤近墨也不黑呢?
晚上高小红母亲给我们用一个很大的高脚铜火锅煮了各种好吃的东西,厂里发的鱼虾等,也煮了我带去的粉条,她特意赞扬我家的粉条味道好,我妈能干,晚饭后她领我到厂宾馆住下,第二天高小红父亲领我们去卧龙山玩了一天,快晚上时,他派厂武装保卫处的人开三轮警用摩托车把我送回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