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三还坚持天不亮就在堡子里向空中打几发炮弹,这种办法不仅没打下来雨,好像把云都吓跑了。大伙很久没看到那些让他们想念的云彩了,云是第二乡,无云不像家,没雨的日子更思念云了。少了云的遮挡,太阳简直像挂在头顶的烤炉,把人都要烤熟的感觉。给炮三作伴看打雨的孩子们对此也兴趣不再,不跟着去了。村民们倾家荡产筹办的“要雨”努力,遭遇外地人阻拦也半途而废,留下来的就是躺在炕上呻唤的打伤病号和欠账,屋里渗人得呆不住,人们只能来修路工地躲麻烦。
我坚持每天去修路,不过新鲜感很快过去,手磨起泡,痛得抓不住铁锨把,干活总出差错,要么把自己伤了,要么把架子车扔到沟里,感觉吃不消。工地上的人不想说话,大伙心里空荡荡的打不起精神。
这天,沉闷的工地被赶集回来的“李专员”带来的消息惊爆,高考分数和录取线公布了,我的成绩超出录取线很多,班里第一。
“李专员”真名叫李福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的五官长得挺端正,只是口很大,唐老鸭那样,口角几乎到两个外眼角下方,给人的感觉总是笑眯眯的。这样,无论他说出多么严肃的话来,表情总让人觉得在开玩笑。他的特长是讲故事,把真事讲得如故事,又把故事讲得感觉是真事,让人分不清哪些是故事哪些是真事。
“大家说得很全面,我简单补充几句。”他总故意装得这样一本正经,不知谁给送了个“专员”的外号,话从他嘴里一出来,惹得大伙都笑。李福来没什么性格,女人们不当他是男人,歇息时开荤玩笑逗乐打趣甚至肆意“闹”他也不生气,似乎彼此很享受很开心。
“高兴时最好自己呆着,烦恼时去人多的地方,所以我天天来修路。”李福来歇工时间给大伙讲。
“为什么?”几个女人问。
“高兴时说明有好事,人往往得意忘形,说话不注意,人多的地方最容易祸从口出,招来麻烦。烦恼时呢,人多的地方会转移心思,人总喜欢比自己倒霉的,会同情帮助,说不定还能走运。”
“大嘴爸,你嘴大,说得也好!”一个年轻女人说。估计她比李福来小一辈,叫他爸,但是听起来好像是在说大嘴巴。
“哈哈哈……”很多女的跟着大笑。
“屁事不懂,就知道笑话人,大嘴巴男人福大,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
“圣人言男大吃四方嘛,我当货郎儿走南闯北,验证了古人的理没一个是错的,”李福来说得有条有理,“嘴大的男人饭量大,饭量大了体力好,体力好了本事大。”
“都听听,那你把本事给你老婆身上多用用啊!”一个女人说。
“大嘴巴女人就不好。”李福来说。
“为啥男人就好,女人就不好?”
“圣人说女大吃穷家嘛,大嘴巴女人的那里也大,能累死男人,男人累死了有啥好,谁干活哩。”李福来继续。
这时看到几个年轻媳妇互递眼神,李福来起身到处乱跑,几个女人四面八方围堵,很快她们把他按倒在地,拉下裤子,隐私处吐唾沫胡乱抓挖一通,再撒几把黄土,抽走裤腰带,李福来双手按着肚皮蹲在那,不敢起来,一直等到歇工回家时间。
我小时候,李福来经常来我家,开始时,他跟着我爷爷学钉碗手艺,可是我爷爷年龄大,没办法出门揽活,李福来还没出师我爷爷就去世了。他脑子活络,就自己做小生意,闲冬腊月不知从哪倒腾来些“颜色”,分装在一些小玻璃瓶瓶或用旧书纸包成三角形的小包包里,穿旧的和不喜欢的衣服,用盆水放上一小包,染制染制,就成了一件新衣服,年轻小媳妇自己捻的羊毛线织的毛衣围脖,染染,穿戴到身上,很俊俏。他还备有五颜六色的丝线、针、顶针、头绳、头发卡子类针头线脑的东西,装在两个箩筐里挑到附近各个村去走街串巷,手里拿个小鼓,进村不用吆喝,当啷当啷响几声,我们叫“梆当儿”,对这声音特别敏感的女人或小孩很快就围他几圈,也就是书里说的“货郎儿”。箩筐里还有些自己烧制的“响响儿”,就是用红土捏的鸟狗等造型,埋在炕洞里烧熟后不易打烂或湿了化掉的小玩意,嘴或屁股处钻了洞,吹时发出嘟嘟嗖嗖声音,孩子们很喜欢。
“小侄子,我考考你,我们村的姓你都会写吗?”李福来有时坐在炕头抽水烟,看到我站在门口看他,就会这样问。
“我会写李家、王家、史家、董家。”我说。
“才念书就会写这么多姓氏,以后必成大读书人。”李福来说。
“我们村千号人,十五姓,何姬李,许逯张,董王史,彭蘭康,虎郭江,火凤凰,这么多姓,都是一个祖先的后代。”他说。
“哦。”我小声应答,我们家其他人不吭声,不知道他们在想啥,好像没听李福来说话。
“其实我们祖上不在这穷地方,在大江南,鱼米之乡,是大户,姓王。那个时代啊,人无私心杂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单,却很快乐,后来的人间皇帝,是从天上跑出来的个魔王,一心要灭绝人间,不过上天经常派天兵天将在空中巡视,魔王不敢直接残杀老百姓,他就变出无数分身,装成朝廷命官,到每家每户,悄悄把三种害人精放在民间,从那以后,人就再没好日子了。一个害人精叫欲,让人有各种上天都没见过,无法满足的欲望,如一个无底洞的嘴巴,能吞进去金山玉山,骗人们去里面淘金,一旦进去,都通通吞掉;一个叫情,让人有火烧鸟的情,心里各种爱恨交织,火烧火燎,拔掉身上的毛,蘸嘴里吐出的血到处胡写乱画,直到气息耗尽;一个叫浑沌,让人忘记往昔,区分不了悲苦和幸福,记不住教训和教诲,在苦海里循环往复。”
“王家出了个进士,识破魔王在用诡计把人间引向毁灭,他写暗号,藏在鱼肚子里,动员腊月三十晚上一起动手,把各家各户的分身魔王统统杀掉,被人告密给了魔王皇帝,按照律令,诛杀九族,王进士带家人逃到大海边,岸上照样长着美丽的椰子树,上面挂着漂亮的大椰子果,可是,海里不是水,是铁水,里面滚动着烧红的刀枪射箭,腐肉烂洞,铁戟毒刺,那些被魔王害死的人集中在这里,哭喊乱叫,凄惨挣扎。一行人吓得七魂丢了五魄,遇到一只花背方头大老虎,在岸边散步。老虎说魔王的那些伎俩用不到它身上,让王进士一行全部上到它背上,叫他们都闭着眼睛,驮着这些人到一个荒岛。老虎不见了,看到乌黑的云从山顶升起,刷拉拉一阵大雨,过后天空晴朗,蓝天白云如在头顶,生机盎然,鸟儿在舒缓地鸣叫。”
“王进士爬到山顶看,原来这个岛并不大,一座弯曲的山如簸箕的边那样,绕出一湾平地,出口很小,外界看不到里面,里面能看见外边,绕着岛的是蔚蓝色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并没有他们之前看到的那些可怕场面。他不知道他们到底身处何方,反正也无妨,世外桃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垦了些地,种庄稼过着安宁平和日子,过了几代人,把岛外世界的任何记忆和传说都忘记了。这天,发生了件他们做梦都梦不到的事,几个陌生人划船冒冒失失来到岛上,穿着官服,给他们发上面下来的文件,要他们交税……”
那时没任何娱乐方式,和外界唯一的连接是一个十公分见方的纸广播,用细铁丝连到公社广播站,播各大队新闻,放义勇军进行曲,时间很短,每晚大概一个小时,生活如墨色画一样单调,李福来讲的故事我很爱听。现在我长大了,他看着也没怎么老。
“你没看错吧?”我觉得半信半疑,怕他又讲故事开玩笑,不知道啥时间公布成绩,一直没去学校看,现在才发现,考试后一个多月时间过去了。
“没错,你的名字我认识,董家田,第一名,红纸黑字,榜贴在校长办公室外面的红砖墙上呢!”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