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亭下面有一块平地,摆小摊点,一个个前面燃着炽亮电石灯,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热闹如市。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这种鸡蛋,成于天湖水边,比如,两颗营养顶半顿饭……比如……”突然从微风里传来一个刺激我耳朵的声音,这声音自小就灌进我的耳朵,已经变成耳朵的一种机能,对它特别敏感,就是我们那里的乡音。可这是千里之外,岂不是我真在做梦?我再仔细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画画未曾断。我的画……细细。”
我确定这是我们那里人说话,而且这个“细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好奇难言,我独自跑到那平地里去看咋回事。让我吃惊得出了一身汗,看到王泽中和我小学语文老师宋青山在叫卖画和鸡蛋。
“泽中、宋老师,你俩怎么在这里?”我不由大喊出来。
“不要喊,我不想让高小红知道,再没想见你,更不想见她。”王泽中把之前的一头长发剪掉,成中学时的样子,倒显得更熟悉亲切。
“你咋知道高小红在?”我问他。
“在牡丹亭我就看到你们了,让我惊讶,千岛湖百个岛,偏到别人不怎么去,我爱去的静心岛,那牡丹是我从老家抬来的根栽的,去那里的人不多。”王泽中说。
“牡丹亭?就是湖里那个吗?你在那干嘛?怎么不说话?”我越感惊讶。
“不要问这么多,祝贺你,得美人心。”他冷冷地说。
“你怎么跑掉了?你成功了,学校成立了你的画研究室……”我给他讲过程。
“兄弟不要多言,以后再不要找我,也不要向任何人提我。”
“别再玩世不恭了,学校、政府都在贴寻人启事找你呢!好不容易考个大学,八年,一进门让你成世界名人,和老勃鲁盖尔挂在一起,你还想要什么?文怀山当上校学生会副主席,能分个好单位……我发表文章……高小红……”
“不要再讲这些了,我的大脑被重新格式化,一切在瞬间结束后又开始了,对我来说名和利都是紧箍咒,越多套得越变态,我受不了,生命只一次,我想自在活一场,无人处种牡丹,画自己爱的画,一笼火一盅茶能满足,是我要的生活,你对我最大的帮忙就是不要再提我!”他可能怕被高小红听见,声音压得很低,如水里冒出的气泡,时而脸埋在两个膝盖之间。
“你得给我画几张画,你的画现在值钱以后更值钱!”我说。
“你已经变了,眼里只有值钱不值钱,把这些全拿走吧,赶紧走。”他说。
“宋老师,你怎么和泽中在一起,你们怎么认识的?”我又转向旁边卖蛋的宋老师。
宋老师一激灵抬头看我,全身都完成了应答的动作,只是最后那声音被嘴皮堵住。他身体又缩回蹲蜷着的状态,也和王泽中那样低下了头。一个蓬头垢面,五官好看的小姑娘一只手扒着他脖子脚踮来踮去幸福地玩,另一只手里好像拿颗煮洋芋。此时的宋老师和我记忆里完全不同,多年没见他,时光和生活让他外貌全变。我上小学时的宋老师是典型的美男子,皮肤白净,高鼻梁,双眼皮,个子高身板直,穿的衣服虽然有补丁,干净工整,现在我看到的他满面沧桑,留半扎长的浓密胡须,头发长而凌乱,全身看不到精气神,一朵没骨架的烂蘑菇那样坍塌在那里。
但是我确认是他,他给我们讲课时就用这样的蹩脚普通话,最爱说“比如”口头禅,学生们私下悄悄学他,时光能改变人的外形,改变不了声音。
“宋老师……”我鼻子里一酸,泪水涌出眼眶。我向他靠近,他把目光移到前面的鸡蛋上,不再看我,隐隐我能感觉到他的眼睛里有泪水,如这月光那样难以收住。
“爸爸,这个叔叔叫你呢!”那小姑娘用我们那的话说。
小姑娘让我确信就是宋老师。
“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宋老师,我是家田,我是家田,你还记得吗?”我问他。
他只盯着前面地上放的几篮子鸡蛋,一声不吭。
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一个刚才还在大喊大叫顺口溜的人竟然在我前面突然成聋哑,而这个人是我最好教我时间最长的老师。他教我多年语文,盯着我背成语,背解释,背诗词,教我写作文,正是他让我小学时喜欢上了写作文,作文基础就是他帮我奠定的。那时的宋老师年轻有为,蓬勃向上,紧跟时代,想干出一番事业,最爱到处写毛笔字。我们那方圆几个村里只要有点平整的土墙或地埂,上面大多有宋老师用红土写的毛主席语录或诗词等。不是随意涂鸦,先挖出个圆形小浅坑,用白石灰刷了底,再写红色字,一丝不苟,正楷字如印刷的那样正规端正,醒目体面,不知道那么多村那么多墙,他花去多少时间铲墙,粉墙,再写字,从哪找的石灰粉?而且只有他会这种高雅活,别人帮不了忙,不知道他花去多少心思和功夫。
我们学校的校墙外围全是宋老师的毛笔字,教室外墙上是他洋洋洒洒的行书《沁园春·雪》等,成了一道道难忘的风景,刻在每一个在那读过书的孩子的心里,村民们来学校看史建国们打篮球时无论认识不认识字,都反复看,反复赞宋老师的字好看。
他本人爱学习,勤快认真,为人礼貌,得方圆人称道,教学成绩突出,多年连续被评为县地区省级优秀教师后转正当了校长,是十几个老师里唯一的公办老师。因为办学突出,我们小学被批准兼办初中,叫戴帽子中学。他教的学生参加过很多别的山区学校没听说过的竞赛,还给当时很多城里学生都没听说过的报纸,如《少年文史报》和《小学语文报》等投稿。
那时代生活异常艰苦,很多人吃不饱饭,宋老师家生活也紧。我清晰记得每到课间,宋老师从办公室把椅子拉出来,坐在门口,边吃熟面边聚精会神看报纸的情形,我初中毕业后再没见过他,写作文时只要需要深得学生喜爱的老师形象,我脑海里第一个就浮现出宋老师。他有三个女儿,老婆非要生个儿子,我高二时,宋老师因为违反计划生育被教育局开除,老婆白天离家躲避抓计划生育的干部,夜里悄悄回家干活,这把戏被聪明的干部发现,腊月二十九夜里被蹲守的干部抓住关在羊圈里准备天亮了拉去结扎,没想到半夜她又逃脱了。
宋老师不和我们同一个村,不过中间只隔一条沟,两个村的人互相很熟悉,同一个村的一样,婚丧嫁娶或有点风吹草动,两村人都在一起。知道是抓宋老师老婆,我们几个学生跟着在雪地里跑了几里路,心里一路暗暗助劲能跑掉。他们的村长姓朱,乡长姓苟,抓计划生育惹人多,两人被村民戏称猪嫌狗不爱,我们几个也在后面偷偷私下骂他们。
人群一直追到小渭河边,我也是第一次来到这河边,河水不大,不过没断流,这条河起源于渭源鸟鼠山,是渭河的支流,经过这里时,在松软的黄土里深深切割进去,再加夏天暴雨山洪水冲刷,久了,形成十几米的深沟,一股水打了一个回旋,和直接路过的另一股包抄出一块小岛,岛上有个很小的泥瓦房,是庙,叫龙王殿,年代久远,顶上长着半人高的蒿草,平时没人来这里,庙里香火不旺,却也没遭到多大破坏,每逢大旱年,渭河水几乎干涸断流时,有人去那里进香,放眼望到的对岸是一片白茫茫的平地,雪停了,天却更冷了。
干部们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失望地站在河岸叹息。
“还不如抄~抄~家呢,苟~苟乡!”许磕巴忍不住了,他一直筒着双手站在人群最前面,盯着朱村长看看,盯着苟乡长望望,在观察二人脸色。
“你他妈就知道抄家,你要弄多少?”有人不满他。
“弄多少关~关~你屁事!”他狠了一声。
许磕巴是前川口人,县委廖主任远房表弟,看在这个面上,每次抄家,乡里都雇他的四轮拖拉机拉家具和粮食啥的,计划生育突击队行动在哪里,他就开着廖主任从交警队给弄来的烂拖拉机跟到哪里,突击队开不了多少工钱给他,只是抄到一些不好保管的活物时连卖带送处理给他,相对于其他人,每年确实也挣不少。
“已经抄过家了,那头猪你不是圈到你圈里了吗,老许?”朱村长说。
“哦,是宋~宋校长家啊,是圈~过来了,昨天我老婆宰~了,肯长,是洋种,弄不好是苏联猪哩,几个月长了两百斤,肉香~香,过年我哥来,苟乡和朱村长一定得上我家,猪耳朵谁都不给,架在房顶冻着,你俩和我哥下酒好~好!”许磕巴说。
“抄家还不如把院子干脆给平了,让她再别回到这个地方来!”苟乡长说。
“我负责人手,屁大点事,只要政府点头咱就干。”李言贵来劲了,他常年领十几个人在县砖瓦厂打土坯,说到力气活就咂嘴,才三十多岁,看上去干巴粗糙得跟棵古树一样,算村里能干人,跟干部紧,或多或少能占些便宜。
“组织人手可以,丑话在前,好处不多!”苟乡长说。
“不多也行,政府还能亏了百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就三刨两挖的事,力气攒着也不能长多!”李言贵看了看身边几个兄弟,那些都是他带到砖瓦厂去的,当然听他的,齐声应答:“说干就干。”
“推倒后椽子檩条门窗一切莫碰,政府要处置,少一杪钉子,老子扒你们狗日的皮。”苟乡长最后叮嘱道。
“这你放心!”
几个人跟着李言贵回村里平宋老师家的院子去了。
从此后,宋老师全家再无立足之处,大年三十消失了,不过人们经常打听他的消息,有人说全家跑去新疆,有人说去海南了等等。
“宋老师,我是董家田。我现在上大学,我发表了文章,这都是你给我打了基础……”
我滔滔不绝,像背书那样对着他倾倒积攒多年的话,可是他把头夹在膝盖间,一点反应没。
“家田,你在干嘛,你买鸡蛋干嘛?”高小红过来了。
“夜深了,我们回去吧,月亮湖的月光看到了吗?你要好好写篇美文给我!”
刚听王泽中话里有话,我没敢再吱声,也没敢拿他的画,高小红拉着我的胳膊,我们向山下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