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写状纸吗?”史老三郑重地问我。
“什么状纸?”我问他。
“就是告人的诉状,我要把史建国送到班房里去。”他俨然一位深思熟虑的将军,斩钉截铁,把一支手从棍子上取下来,在空中挥了一下,“把史建国不放进班房,我就不姓史。”
我听人讲过他们过年期间打架的事情,半年多时间过去了,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不怎么清楚,没放在心上,我以为事情早结束了,要不是今天在公路上出其不意地遇到史老三,我很有可能不会知道他们的家务事细节,原来事情还没结束,而且在酝酿着火山般的爆发。
史建国是我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私下关系很好。他学习成绩不错,假如一直坚持上学,也能一级一级和我这样读到起码高中毕业。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没去参加初升高的考试,而是结婚过日子了。他有打篮球的天赋,双脚并跳起来抛球出去,很多三分,身姿轻松优美。每天下午放学前,史建国为首的学生队和体育老师吉维兴为首的老师队都进行一场精彩的篮球比赛,成了常规,那个时间全校师生很准时就去围在操场边等他们开球,路过的村民把农具停靠在路边进来看球。学生队胜多输少,引来阵阵掌声和欢叫声,课余活动的篮球赛俨然成了我们学校的一道风景,一个特色,一种文化,给校园增添了让人难以忘记的生机活力,我俩天天在一起玩。
我上高中后周末回家时偶尔路上遇到他,曾经同窗的那种情感愈浓,站在路边交流很多,难舍难分。我非常羡慕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家,自食其力,步入正轨过着像模像样的日子,而我还在往外输送家里的供给,盲目奔波着,何日才能像他那样自立生活,每次我都这么想。今天突然遇到写诉状告史建国的事情,对我来说做梦都梦不到,觉得太突然,离奇,说不出啥感觉。但史老三是长辈,看出他是那种不轻易求人的性格,再说我非常想跟着他去打工,闯闯世界,瞬间我嘴唇哆嗦,说不出来话。
“你知道史建国打我的事吗?”他看了会我,然后转身又开始走路。
他把横背在腰间的木棍放下来,一只手拄着当拄棍,我跟在后面。他身高有一米八,手很大,估计真练过功夫,抬手转身等都显得有些动作,和俗人不同,如果舞动手里这根铁锨把粗细的长棍,我感觉几十人都难以靠近他半步,过了会他问我。
“我基本都在外面,回家就住一晚,取点吃的去学校了,基本不知道村里的事情,老叔。”我说。
“我在大年三十为喝两口酒差点被侄子打死了,大年三十人重话都不说,就算素不相识的人到门上,都会叫进来给一口热饭,在自己家里为几盅酒……分家时,我该他们八十斤麦,他们该我二十斤清油……住院期间面都没露,花销一分不掏。”
他戴顶旧草帽,帽顶和帽筒之间缝制线断了一处,草帽缏中间钻出来花白头发,估计遇到事情以来再没理发,野草一样的花发很长,我想到了落难中的林冲。
我没吱声,也不知道说啥,把挑着的篮子从一个肩膀换到另一个上。
“我要把他送进班房。”他又说。
“建国他打长辈肯定不对,现在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没样子。”我说的内心话。
“人都从年轻时过来,年轻人很多,没那种年轻人。”他继续说,“我这个人一辈子没啥爱好,就爱喝两口酒。生活很苦闷,酒场上能让人精神稍微轻松缓解一会,不是你死我活拼高低。我住院时认识了一位贵人,他也爱喝点酒,成了朋友,把我介绍到振华建筑公司看大门,就是原来的县建筑安装公司。我把别人的活当自家的干,天不亮起来整个大院扫干净洒上水,工具物料都摆放整齐,没想到这么点小事被李老板两口子看在眼里了。后来知道李老板不是一般人,他老婆是县法院的庭长,父亲是老干部,管全县大学生录取和分配,他们家把县建筑公司整个买下来了,人送的清油有几十缸,点心吃不完放坏了给猪都不吃。我能看出来你是个资性很好的年轻人,你来了我把你介绍给他们,你还在念书,万一他们能拉你一把,胜过你读书十年,古人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意思是最好的路在书中,那是古时候那些圣贤们的想法,现在社会要想办法前头找人。”
“老叔,太感谢您了!您看事深刻独到,我以后有很多事情得麻烦您向您请教。”我说。
“你是个懂事的年轻人,一般人我不讲,你是我第一个讲这事的人,老人说家丑不可外扬。”他转身看了我一眼。
在高中阶段结束的这几天,遇到这么多蹊跷的新鲜事,看来自己真长大了,步入到成年人行列中,而且在大人眼里我还不很差,就连史老三这种思想深刻独特,性格倔强,连我有没有上学都不知道的长辈,跟我说属于隐私的家务事而且真心实意想拉我一把,证明我被长辈认可信赖。如果我还是个小屁孩或者在大人眼里是个不屑之徒,他这种性格的大人碰到时最多招呼一声,然后各走各的路,不会如此深入交流,我心里很激动,不过还是不知道说啥好,把肩上的小担子晃了几下。
“你帮我写诉状,这次我不罢休,伤透心了,俗话说树怕剥皮,人怕伤心。”
他又提到状子,顿片刻讲一句,句句有份量,给我仔细讲了过年酒场打架的经过,陆陆续续说他们兄弟之间分家引起的矛盾,他住院期间到处借钱等,讲得很伤心,我听着也难受。
“我爷爷给我们每人留了几个白元,你也知道,我们这地没几人有白元,值钱。我这次就算把这几个白元全送人,我要把史建国送进班房。”他进而说。
“老叔,我们这代人不像你们老一辈,不懂事理。我的建议是无论咋样,建国是你的孩子辈,一家人,年轻冲动,你原谅他吧,我也听说过,老白元是无价之宝,你送情的话远比药费贵,不值得。”我说。
“人活脸树活皮。如果他们把我打了,史建国来给我说一声三大我错了,意思性地出些医药费,我这人看着粗鲁,心软,啥事没,如果非要拼出个鱼死网破,我这人是倔性格,我说出的话,就要做到。”他最后几个字分开说,格外清楚。
“我在学校里写作文还可以,老师经常表扬我写得好,不过诉状是应用文书,我不知道格式。”我刚才想隐瞒自己在学校的所谓长处,不知道为啥现在又很想让他知道。
“你懂,红道有红道的暗语,黑道有黑道的讲究,格式很重要,我这有!”他又转过身来,从衣服下面掏出来一个牛皮纸信封,我把担子歇下来,他
把手里的棍子放下,我俩蹲坐在路边。
“李老板老婆看着我太可怜,她让我提交个诉状给她,她说要这么写!”
史老三从信封里小心翼翼抽出来几张纸,打开给我看。
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见到诉状,我们那里人叫“状纸”。在这个民风淳朴得如童话王国一样的地方,也有我爷爷兄弟为地埂上一棵榆树相争,史家这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每家都有,不过用不到官府解决,大家都知道忍一忍就过了,主要是清官也难断家务事,所以“状纸”这种东西远离我们,只是听说过而已,而且也没听说我们那里谁会写“状纸”,不过我深知“告人”不是小事,我们那说“告人一状,十年不忘”。
“老叔,写这东西并不难,可是状纸这东西……建国和我一起玩大……”我看了那几页纸后说。
“小侄,我明白你的意思,史建国他自己犯的事,不是别人空口诬陷他,我要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以后怎么做人,他打人了,无愧疚无担承。这是我的主意,是我让你写,不是你告他,内容我给你说,纸和笔我这都有,你按照我说的写。”
他从信封里拿出两支钢笔,打开几页纸递给我,我趴在路边一块比较平的地上写道:
刑事民事诉状
尊敬的龙川县法院领导:我叫史戊臻,五十岁,龙川什锦川人,是原告。被告史建国,二十岁,龙川什锦川人。
诉讼请求:对被告人进行刑事制裁,给原告民事补偿。
诉讼理由和事实:被告人品行不端,胆大妄为,藐视法律,对抗基层组织,为害一方,肆意侵害他人合法权利,当地人敢怒不敢言,原告向当地行政部门多次反映未果,反而助长了被告嚣张气焰。最有讽刺意义的是……
被告经常……
于XXX年XX月XX日借酒滋事,殴打致原告受伤住院,严重影响了原告生活生产,而且被告毫无悔意,不承担任何责任和费用。
被告行为违法《刑法XXX条XXX款和XXX款》以及《民法XXX条XX款》。
在反复强调依法治国构建和谐社会的今天,在法治时代,是可忍孰不可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如果违法行为受不到法律制裁,是对法律精神和上级领导要求的公然漠视,是不作为,原告将继续上诉上访,直至正义得到伸张,法律的严肃性得到体现……
XXX年XX月XX日
起诉人:史戊臻(签名)
写好后,我给史老三读了一遍。他夸我文采非常好,是个有出息的年轻人,然后和原来那些一起折叠起来,郑重其事地装进兜里。
多年后,当我举报和起诉文怀山时,又想起这情形,想起这份生来第一次写的诉状。
一生写了两份诉状,两次都是起诉我最好的玩伴,都是起诉最信任我追随我提携我的人。史建国永远不会知道我曾经写过告他的诉状,文怀山在监狱里见到时我告诉他了。蹊跷的是两份状纸最后一段话内容几乎完全相同,是史老三给我参考的别人诉状上的内容,可能是因为第一次见到,记住了一直没忘。
一切如原地踏步,一切如在转圈,一切似乎是注定,一切又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