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建国被抓让我错愕,第一次遇到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伙伴被公安局抓走这种事情,最主要的是我写了诉状。目前为止,应该只有史老三和我两个人知道此事,史建国本人做梦都梦不到。他和我一起长大,视我同手足,现在受我上大学的鼓励,以我为榜样开启新的人生之路呢,从他的信里能看出受我影响,他现在对通过读书开创美好生活的信心和动力高涨,他告诉我已经领到了自考教材,《土壤学》、《滴水灌溉实操》和《耐旱作物田间管理》等,他要把从书本里学到的用到实际中去,用到地里,用知识而不是体力改变处境,说他从来没体会过现在这样的感觉,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对选择的道路如此充满信心,之前多年来都在盲目闯,差点浪费掉全部青春时,我领他上了正确的路,还说有时会来大学参加面授课,他很急切地等来了和我一起感受大学校园,想打一场篮球。
听说大学球场铺着橡胶,那弹性太大带球不好控制啊,不过,我倒很想试试,等我来了,你找几个爱打篮球的大学生,我相信我能稳赢他们,让他们刮目相看,看看我们这里人的风采!家田,我要拿到文凭也得学英语,《许国璋英语》也领了,初中时我们学过英语,不过都忘了,姬耀学说很难学,他没考上大学主要被英语拉下来的,是吗?受你影响,开始选专业时我其实也想报考英语专业,但仔细想,那玩意对我没一点用,我不能拿钱和时间玩,还是选有实用价值的科目。不过,我确实也想学一点英语,这下正好,考试也要求学,我来了你给我讲讲英语,你讲我学起来快!我们赶上了个好时代,一定要做出点事情来,才能对得起自己,一定会成功。
这是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的大概内容。
芳芳给我详细说了修路工地上史建国被公安局抓走的情况。
他本来叮嘱我保密他又要学习的事情,怕惹人笑话,没想到他自己把事情完全公开给大伙了,他参加修路,也抓紧时间学习,把学习资料都带在修路工地上。
“现在是个好时代,千年一遇,家田考上大学了,以后村里大学生会越来越多,我也要向家田学,考大学文凭,学到知识才能致富。以前我们都没去过政府大院,自考办就在那隔壁,我顺便进去看了看,并不是我们想象的衙门深似海,国家振兴的号角吹响,到处是宣传标语,振奋人心,告示栏里看到不少适合我们的扶持项目,我们要想办法争取,不能再躲到自己的小天地里过日子了,要大胆融入到外边的大世界,新时代里。”史建国正在工地上给大伙讲得起劲。
这时让大伙害怕的那辆摩托车风尘仆仆又来了。
“哪位是史建国?”郑所长问。
“我叫史建国!”
“跟我们走一趟。”
“出啥事了,我没犯事啊……”史建国大吃一惊。
“郑所长,我们没犯事,上次都查清楚了。”史队长求情。
“去了再说。”
这样,话还没讲完,史建国就被带走了。
大伙不知道又出了啥事,是不是他去城里惹了麻烦,都反应不过来,感觉天塌下来一样,大气不敢出,史队长瘫坐在工地上的焦土里叹息:“肯定是我三哥搞的鬼,唉,你说我们这家人啊……”
更让人震惊的事是天气突变,史建国被带走的下午,天快黑时,持续一年一片云彩都没看到的老天突然雷鸣交加,下起暴雨,出乎意料,谁都没料到会有暴雨,云从哪个方向来,都没发现。一个小时前还是热得透不过气的晴天,没任何要下雨的迹象,突然雷声震耳,闪电晃眼,好像有什么力量要把石场的石头劈开或者卷走。哗啦啦瓢泼大雨,本来应该是久旱甘霖的喜事,因为来势太猛,而且毫无心理准备,让此时的翠莲们措手不及。衣服裹在身上,脚步都迈不开,贯通天地的闪电哧溜溜在眼前脚下窜动一会,又扭动着飚向天空,雷声好像就在头顶,炸响一声,人的感觉失灵,头被震掉了那样,带有威胁恐吓的雷声回荡在山间,人眼睛都睁不开,难以判断云层多厚,雨要下多久,暴露在旷野大雨中的人们慌了神,相互之间说话都听不见,不自觉地躲在石头下面一会,又被雷声吓得跑出来。往日的暴雨持续不到半小时,风至云散雨停,而这次到后半夜还丝毫没减弱的迹象,已是深秋,夜晚温度低,身上越来越冷,急雨把他们固定在石场,寸步难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老天爷要把憋了一年的雨全下下来,我们有救了,还能赶上种菜,人和牲口都有水喝了。”呆在村里的人激动得等不急雨停,拿着铁锨站在房檐下或者门口跃跃欲试,想扑到地头,有的在雨中清理水渠。困在石场的人心里如雨点,乱得没了路数,大雨给这块小天地里的人带来的不是惊喜,而是感觉末日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天亮时分,雷声和闪电离去,大雨依旧,雨滴大而猛,份量很重,如从天上向下倒豆子,哗啦啦扑下来,人们抬头都困难,雨水封住了人的嘴,说不出话,整个天空雨雾弥漫,能见度不足一尺,山间洪水的轰鸣声取代了雷声,天崩地裂般到处作响,来势如冲杀的千军万马,冷冻让人都体力耗尽。史队长受到家务事打击,这位经受生活砺炼,部队锻炼的汉子首先嚎啕大哭,紧接着很多人也一起嚎啕大哭,哭声被雨水压制着,无人能听到这些各家各户的顶梁柱们团在一起孩子般那样无助地嚎哭。
“没办法回家,人都饿冻得受不了啦,去对面投靠下吧!”翠莲说。
众人跟着翠莲拖泥带水步行到公路开通一方,水泥路面都浸泡在水中,雨滴击打泛起的水泡来劲了,游来游去,忽现忽灭。走了好久才看到人家,这家人的碾麦场大,边上有一座经年积存的大麦秸,大雨如注,碾麦场几乎变成了湖泊,上面漂浮着杂草和麦秆。主人家的大门紧闭着,门口两边的大树被连续的大雨滴压得直不起腰来,低着头,快要倒下的样子。落汤鸡样的人们有的挤在场边上一个柴房里避雨,有的站在那家门洞里,有的站在树下,人们饥肠辘辘,冷得牙咯咯响不停,大雨把天地朦在一起,时空都停了的感觉。
“时辰不早了,快中午了,我们向东家要点饭吧。”
村人中间有个外号叫钟表的人,他的真名叫姬大发。在全村他算个有特异功能的人,他估计的时辰在阴天比钟表最多差半个小时,平时就差几分钟,阴雨天人们难判断时间,很多女人就站在他家院门口问时辰。
“钟表,现在几点了,到做饭时间了吗?学生娃放学了吗?”她们问。
“再过十分钟吧,你慢点走到家做饭刚好。”姬大发说。
“姬师,几点了,我发的面怕起过,酸了。”一个新过门来的媳妇来问他。
“姬师”听起来是“鸡屎”,姬大发感觉是故意对他不敬。
“九点!”他随口说。
结果那女的回去把面从炕头取下来,蒸出的馒头石头一样硬,被公公全家人轮流奚落,从那以后她再不敢把姬大发叫姬师了,而是叫姬师傅或者干脆叫姬大师。
姬大发其实连钟表都不认识,估计也没见过,就算是阴雨天,他侧头望望天空,好像不是看时辰,像狗那样嗅天空,完后说现在是十一点二十分,你们该准备午饭了。村里只有一个戴手表的人,宝石花牌,就是我们的村学老师王猴娃,经常找姬大发对时间。
翠莲和姬大发大雨中冒昧去敲这家主人的门,好久才有人来开门。这两个被雨淋透如同精灵的人吓了主人一跳。说明情况后,主人态度很好,头上戴草帽,身上披着用化肥袋子缝制的自制雨衣,来到柴火房门口。
“都是挨家邻里,来屋里坐。”把这些人安顿进院里几间屋子,人太多,无法都挤进去,身体好的还呆在柴火房。过了会主人又端来了玉米面的面条,尽管大家都非常不好意思,饿急了,忍不住每人都吃了几碗热乎乎的面条,身上也不怎么冷了,心暂时安稳下来。
大雨下到第二天中午时分老天爷才感觉过了瘾,如注大雨转为淅淅小雨,寄宿在外地陌生人家里本来让人如坐针毡,史建国被抓事件如石头沉在大家心头,这么多人挤靠在一起互相取暖,说不出话来,扁人和姬大发不停地站到房檐下观察天象。这家主人很热情,给大伙管了三餐饭,当时的一顿饭得来非常艰难,给几十人要供应三餐不是简单事情。能看出这家人生活也很困难,每顿饭都是包谷面,一顿是包谷面揉捏成的所谓面条,里面和着土豆,一餐是包谷面搅团,一餐是包谷面懒疙瘩,和着浆水酸菜,中途还象征性地端来过包谷面滚砣(窝窝头),这种情况下,人尽管饿,都不好意思多吃,后两顿只象征性端端碗,心里充满对主人的感激。
“快十二点了,我们得赶紧回去,没多少路,不能再等了,等下午又下大就麻烦了。”姬大发侧头嗅嗅天空后说。
“是,赶紧动身。”从没出过远门的扁人心里更急,家里一刻也离不开他。
返回时发现开通的路坯全被大雨冲走,被稀泥漫过的大山面目皆非,似乎不是原来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家乡,翠莲看到前功尽弃,伤心地边走边大哭。
第二天下午天快黑时修路人才回到村里,大雨确实解决了大旱的燃眉之急,稳定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