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学院学员
除夕晚上史队长家里来了很多串门坐夜的人，屋里多点了几盏油灯，灯火通明，院外炮声隆隆，人出人进，非常热闹，大伙们先很文明地对着供桌烧香点蜡，然后坐一起品尝年货，聊天，回顾全年的丰歉，展望来年情景。
相对于其他人家，史队长家境稍好，年货相对更丰盛宽裕，特别是过年酒，比其他人家准备得多。片刻的文明过后，好酒者们就露出本来面目和来访的主要目的，互不服气地拼酒。史家是大家族，光是史老五兄弟就六人，加上堂兄弟，侄辈们，几乎占了半个村子的人口，但是人多分歧也多，家务琐事造成的矛盾大，今晚拼酒拼出是非的人就是史老二的儿子史建国和他三叔史老三。
“哥俩好啊，实打实地好啊！”叔侄俩的脸都红得像斗鸡，互不相让，想在大年三十晚上让对方喝开心，自己赢满意，别人的玩法是赢一拳对方喝一盅酒，他俩一拳对两盅。开始时两人还顾及父子辈分，史建国给他三叔敬酒，划拳中也顾忌辈分禁忌的酒令，但在酒精慢慢麻醉下，赢拳成了唯一目的，出拳出口都随性任意。
“你在变拳哩，伸出来的四根指头悄悄又弯回去一根，三大！”
史建国早知道他三叔酒场上关键时刻的不良习惯。史建国刚二十岁，眼齐手快，经常和同龄人喝酒练习多套路熟，身体正旺，酒量远远大于已经有四五十岁的他三叔。史老三一辈子最爱酒，但在酒场上输多赢少，每次都烂醉如泥，给东家给家人给自己造成很大麻烦，甚至惹出不少事非。但就是爱，改不了也收敛不了，就是自己宣称的一辈子就这么个爱好，不管对方是年轻辈还是才学喝酒的小娃娃，只要听到哪里有酒场，他立马赶过去，一直到被灌醉方休。
今晚他注定又要被灌翻。
“哼哼……哈……”史老三并不把侄子带有抗议性的提醒当回事，可能是代沟或者所谓酒风的差别，年轻人喜欢干脆利落，行就行不行就认输，而长辈们认为酒场上玩些投机取巧不是缺点，反倒是高明的象征。
“兄弟俩好啊，哥俩好啊，九九长啊！”史建国和他三叔继续较劲。大多时间史老三输拳赢酒，嗞溜一声酒灌下肚，眉毛一皱，嘴张开把辣味哈出来。
“三大，你咋把酒全洒到衣服上了，你是不是想用酒洗衣裳啊，不想喝酒就赢拳，赢不了拳就认真喝酒，拳酒两不行就认输退场！”史建国又发现了他三叔投机取巧的破绽。
“嗯哈哈，嗯，没有啊，哪洒到衣服上了，就是流下来几滴嘛！”史老三还是不在乎地应付着，边拿起筷子夹下酒菜。
喝酒双方较劲到你死我活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要别被当场灌翻就算留住了体面，也是喝酒人力守的底线，但是施用的伎俩不能被人尤其是对手抓住，识破了就会成严肃的事。其实呢，在一个村子里，尤其是家族内，酒量大小谁有啥手段互相都一清二楚，不过大多情况下，彼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图高兴就行了，可是现在，情况已超越常规线，两人都带酒了，酒的邪性战胜了人的理智，史建国非常反感他三叔酒量猜拳两不行还要强逞能，在别的场合还可以理解，大年三十在自己家里，不像东家长辈的做派，尤其在祖先牌位前，更为不妥。他今晚要紧盯住他三叔不放，要用对方擅长的变拳伎俩征服对方，所谓“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让对方认识到自己耍赖的各种技巧年轻人都会，不高明，是缺点。
“老年人该退居二线了！”几个和史建国同龄的小年轻说。
“老年人永远比年轻人强！”年老的帮腔史老三。
“四季发财！”史老三喊。
“兄弟俩好……酒你喝上！”史建国看他三叔伸出的是二根指头，他没伸手直接喊“兄弟俩好”，意思是“二”，史老三把侧立的手平放过来，示意下面还有二根，自己出的是四根指头，史建国随即把攥着的拳头全伸开，喊“酒你喝上”，表示“九”。
“你这算二还是九？”史老三问。
“当然是九！”对方回答。
“高，继续，叔侄俩今晚总得见个高低出来，看谁是英雄谁是狗熊！”看热闹的齐喊。
酒场上是明目张胆看河大水涨落井下石的场所。
史队长家厅房两头都有炕，这一头的炕上史老三和侄子等好酒者在比高低，另一头炕上坐着史老太爷等一帮年长者，史老五其他几兄弟在父亲那边。史老太爷年近九旬，也喜欢酒，老人酒性很好，为众人认可，经常被推举为酒令官，靠墙坐在最上位，双手握着一个瓷酒壶，随时添酒，监督谁没喝完，酒杯里留下酒底他就会罚酒。老人身体硬朗，面色红润，蓄关公那样的浓髯，显得威严可敬。有敬重的年迈老人主持，这边的酒场氛围轻松缓慢，有节有奏，叫酒令文明声音谦和，人们正享受着年关的温馨，品味似水的流年。他们大多酒量不行，不是好酒者，以拉家常放松和交流情感为主，喝酒只为过年助兴不图胜负。
“敬老太爷一杯，祝您老健康长寿！”有人说。
“呵呵，好，再过两个小时我就整九十，够本了！”老人举起酒杯，愉快地接受晚辈和来人们敬酒。
“明年要给老爷子办九十大寿吧！”有人说。
“肯定要办哩，我父亲拉大我们兄弟六个，姐妹三个，功劳多大啊！”史老五队长说。
“那是，不容易，人能活到九十岁，身体还这么硬朗，真是福啊，圣人说寿富康禄喜，长寿是第一大福！”
“等我们路通了，能干成不少事，一个地方有路就活了，没路时偏僻的地方有路了成稀罕地，富了我们吃大鱼大肉！”史队长说。
“吃大鱼大肉？”有人说。
“是，快了，好日子就在眼前，能看到，我们也要喝茅台……”史队长说。
“在队长面前我不该说违反政策的话，不过今晚大过年，也是在酒场上，队长你别见怪。我不相信上面的事情，讲的比唱的好听，是喊空口号给下面人听的，没实际用处，有时候上面那么说，你反过来这么做，倒刚好。我们这里被这帮外面来的干部折腾死了，这些外地人不了解实际情况，出歪点子，生搬硬套把从哪里看到的表面东西强加到这里，一茬领导一种点子，雷声大雨点小，钱和人力浪费光，没干成一件像样的事情。我们成了试验品，他们升官拍屁股走人，留下烂摊子我们遭殃。如果老百姓自己想干点切合本地实际的事情吧，你需要他们时他们躲得远远的，影子都看不到，等你干出点样子了，上面强行插一杠子，搞得你无法按照自己想法走，直到搅黄为止。你们都知道，我表哥在镇上开了个五金加工厂，就是焊钢门钢窗，开始时很困难，到处找凑资金，一分钱贷不到，因为没关系。这几年厂子发展起来，成大工厂了，上面马上掺和进去。省里市里县里各种名目单位的派人调研、咨询、指导、评比、扶持，光是发的奖牌奖状可装一汽车，很多牌子上的字都是错的，我表哥成政协常委，到处去开会，上电台吹牛，没多久厂子被忽悠搅合到关门大吉，现在又回乡下来种地，欠一屁股债，政协常委也撸掉了。如果上面不折腾他，他自己和开始那样走正道，一心一意老老实实搞厂子，不可能是这种结局。大伙知道，我们这修了多少年路？解放后就在组织修，到现在还没路走。每次都是挖破山坡，就顶把路修好了，夏天雨一冲，前功尽弃，无人管。依我看，别浪费那些石头，那是到手的现利，把它们埋到土里，路半途而废就可惜了，不如悄悄让李石匠錾成物件，李石匠不是说里面有好石头吗？卖成钱，分给大伙，这才是正主意！”
“这次不同，这次我们自己要下定决心，路修不成绝不罢手。”史队长说。
“英雄所见略同……”
“啪啪啪，咻……咻……哇……”屋外夜空炮竹声过后传来孩子们欢快地嬉闹声。
“啪啦”，杯子摔烂的声音突然从对面的一炕人那里传来。
“你个碎崽子，你要干嘛？”史老三呵斥侄子史建国。
“我不干嘛，我就是要叫你把酒喝光，不要全部转移进被窝里，你还像个长辈吗？”站在地上的史建国情绪激动地用手指着坐在炕头的他三叔史老三。
“我爱喝净我就喝干净，不爱喝我就不喝，你个尕崽子能把我咋样？”史老三硬声硬气地回斥自己的侄子。
“你不行就退场让别人上，不要强装，这是粮食精，你总知道粮食不容易吧，欠我们几十斤粮食几十年都没还！”史建国抽了口烟试图平静下来，但还是激动难抑，把酒杯摔碎到地上，而且抖出旧账。
“你算啥东西，大年三十晚上追我要欠账，我欠你们粮食值几个钱？你们欠我的清油给了没？”史老三从炕后头站起来，指着侄子，醉酒再加发怒，整张脸血红吓人。
“那你这算啥哩？”史建国稍微平静，声音降低，但这话还是被他三叔听见。
史老三一把拨开拦堵他的众人，赤着脚从炕头跳下来，把披在身上的棉袄甩到地上，扑向史建国，后者扔掉烟头，双手接住抓向他的手，史老三力不从心，印证了姜还是老的辣这句俗语，看到他像狮子发威那样，脖子一伸头左右两甩，史建国整张脸瞬间全是腥红的血，好像泼了一碗红墨水那样。
原来史老三用头撞击了对方的脸，土话叫打毛头，击中关键部位时能让对手失去抵抗力甚至致残，如果击中眼部，叫遮黑布，眼睛顿时失明。
史建国松开双手，闭着眼睛本能地用手抹了一把鼻子，抓到一把自己的热血，他失去了理智，把鼻血抛向对方，后者侧身闪开。场面由东家叔侄二人拼拳拼酒的喜庆娱乐升温变质成武力拼斗，速度快得别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没人会预料到这种事情发生，都呆若木鸡地那么观看着。
“你们要干嘛？”史老五吆喝道。
史建国又从鼻子下面接了满满一把连鼻带血，下意识捧到眼前一扫，抛向他三叔，对方非常机灵，照样侧身闪过。但是这次结果不同，由于史建国用劲加大，整个一把脏污飞向跳跃着蜡烛的供桌，上面给先人献的麻钱纸和立着的三代神位牌上布满了麻点。这才启动了危机，混乱真正开始。炕上坐着陪父亲的史老二从炕头跳下来，鞋子都没穿，扑向史老三。他是史建国父亲，兄弟亲不过父子，看到儿子被打得满脸以至整个前胸都是血，护犊心爆发。兄弟俩人个头年龄气力经验相差无几，像蒙古摔跤手那样黏在一起相持不下，推来搡去。屋里人挺多，但是好像被突发事件惊呆了，都没采取措施劝阻，反而向两边让开，胆子小的跳上炕头。史建国看到父亲难以替自己报仇，扑过去帮力，眯眯着眼睛抓他三叔，被史老三背脚朝裆部轻轻一踹，史建国背躺向供桌，把香蜡盘以及盛献祭品的碗碟打翻，祖先牌位也滚到地上。
史老太爷活到九十岁，没想到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孙这么不逊，老人头脑还是很清醒冷静。
“家和万事兴，都立马停手，大过年的！”老人说。
看到心疼自己的父亲第一次被惹得这么生气，失去理智的史老大跳下炕，打斗场面升级扩大，从屋内转移到院子里，几兄弟和各自的老婆都陆续参与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