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那天,山里的天气依然春寒料峭。我紧赶慢赶,在接到几通催促电话后,终于在规定的时间内,赶到了老宅。
此时,老宅门口人头攒动,电视台记者扛着摄像机正在捕捉镜头,对准着一群领导模样的人。中间有熟悉的李副部长,以及那个不知名字的镇长。我从车上下来,没人来迎接我,甚是失落。进入老宅后,找了半天,终于在书房看到老邪,正在为领导挥毫泼墨。我喊了声老邪,他并未理会我。反倒是林梅急匆匆从厨房跑出来,热情地招呼着我,并把我拉出大门,在两排花篮中间找了半天,最后才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我送的花篮。我心中又一阵失落,那一刻特别想念朋友,如果他在,今天一定不是这个样子。
11点58分,民宿开业仪式正式开始。仪式分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举行“龙抬头”的祭拜仪式。操作很简单,就是提前把天井中的拴石塞进去,堵住出水,等到仪式开始再打开,营造龙头出水的盛况。第二个部分就是民宿的揭牌仪式,由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与老邪共同完成,整个活动由镇长主持。出席活动的嘉宾还有分管文化和农业的两位副县长,以及镇党委书记率领的一众基层领导。现场官员比嘉宾多,我作为朋友身份出席,就显得格外冷落。
仪式在一阵鞭炮声中开始,当拴石拨出,水从龙头倾泄而出,场面蔚为壮观。接着是祭拜大典,焚香烧纸,众人跪拜。李副部长充当司仪,仿照黄帝祭祖大典,之乎者也地朗诵一段经典。现场气氛非常肃穆,我感觉到浑身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正在这时,不和谐的一幕出现了,现场人群中突然响起了哭声。我随着众人扭头去看,只见塘埂上跪着一个干瘪老头,正伏地痛哭。我看完心中大惊,这不正是王坟头吗?在这个特殊节点出现,宛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当地政府官员脸上。镇书记当时就黑着脸,狠狠地瞪了正在主持的镇长一眼。镇长心领神会,用眼神示意站在人群中的村长。村长收到信号,立马招呼几个人,快速跑向王坟头。只见两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架起王坟头,就像老鹰捉小鸡一样,轻飘飘地给拎走了。
仪式被迫短暂中断,书记走到常委部长旁边,耳语交流了一番。在得到允许后,又继续进行。只是可怜的李副部长,酝酿好的情绪活生生被阉割了。剩下的表演,激情不在。
祭拜大典结束后,就到了揭牌环节。只见老邪穿着一身崭新的藏青色中式长衫,头发丝丝缕缕,挺着腰板,像笔杆一样走到银杏树下。等常委部长过来,双方握手寒暄,然后,分别立于牌匾两旁,随着主持人一声“吉时已到”,两人同时拉开红盖头,揭牌仪式圆满礼成。
最后一个环节是合影,大家站在银杏树下,摄影师退到塘埂上,用长焦拍下老宅、银杏树作为背景的照片。事后发到报纸上,发现意境很美,有点穿越时空的感觉。
拍完照,领导先行进屋,我磨磨蹭蹭地跟在最后,体会了一把做客人的拘谨。正在这时候,我听见背后有人在小声地议论:这忌讳,不祥之兆!
我没有回头,虽然那时候没那么迷信,但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我抬头看了一眼户对,心里暗自唏嘘,当年那个甲辰科王进士,做梦也不会想到,老宅虽在,却早已易主。但如果没有老邪,老宅也不复存在。所以,这个世界,并不是黑白分明,还有另外一种颜色,那就是灰。
我很喜欢灰色,大多数人的宿命,也都活在灰色地带。所以很多时候,我们站在世俗的角度,无法去判断一个人,到底是好是坏。尤其是,基层领导在处理实际问题时,为什么总是采用两边和稀泥的方式,是有智慧的。
那天中午,我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匆匆吃了几口饭,便早早下席,约好林梅一道,下山去镇上看她儿子。临出门之前,本想与老邪打招呼,但看到他正在应酬,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悄悄走进厨房,找到忙碌中的茶花,说我先走了。茶花也未挽留,只说好,路上注意安全,便又忙她的事情去了。
回镇的路上,林梅看我有些落寞,便笑着说:兄弟还没吃饱吧,等下我炒两个小菜,姐姐陪你喝一杯。说完,拍了拍司机的肩膀说:时间还早,师傅不着急吧!司机朋友满脸堆笑地说:不着急,不着急!
到了小店,司机把车停在门口。我打开后备箱,拿出两箱牛奶,还有两套小孩衣服。林梅满心欢喜,接到手里,大声嚷嚷着:兄弟来就来嘛,还带许多东西!声音引起邻居的注意,纷纷侧目。进了屋,见大厅没人,林梅蹑手蹑脚地爬上楼,不一会儿就下来了,笑着对我说:儿子睡了,我先给你整两菜,等吃完差不多就醒了。
很快,林梅端上三菜,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炒鸡蛋,一盘小河鱼。我们边喝边聊,直到听见楼上传出小孩的哭声,林梅才慌忙跑上楼。这时我才发现,一瓶酒也见底了。
等林梅把儿子抱下楼,发现长得白白胖胖,甚是漂亮。我本想接过来抱下,小孩认生,“哇”地一下哭出声来。林梅抱着“哦哦”地晃动,歉意地笑着说:兄弟,多来几次就熟悉了!我没说话,从包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到小孩怀里,然后带着司机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