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邪被打的事,在小镇上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至于原因,还是因为那幢老宅。这点旁人都懂,唯独老邪稀里糊涂,把原因理解的幼稚可笑,可见情商实在不敢恭维。
九十年代末期,农民工进城打工已成流行趋势,北京是最好的目的地。地处首都,又恰逢房地产高速发展,装修市场异常火爆。虽然那些年政府对农民工管控的紧,对没有暂住证的人,经常实施劳教、遣返等措施。即便这样,也未能阻挡住农民工的脚步。道理很简单,巨大的经济诱惑,足以让所有人疯狂。在那个年月,年收入十几万,百万者,在家乡的已不鲜见。每到过年之际,农民工返乡,不管过程有多艰难,平时打工有多艰辛,只要一踏上家乡的土地,个个都会变得光鲜亮丽,神彩飞扬。而那时的工薪阶层,年收入不过万元。十年寒窗的学子,第一次在农民工面前,败下阵来。
而老邪,恰恰是在那个时期,从城市归隐乡村。没人能知道他的来历,买房落户等工作,是委托一个在镇上的远方亲戚来办的,很是神秘。我后来听朋友说,卖房那家跟老邪远方亲戚也是亲戚,签完合同交完房,卖家立即到镇上,买了两间带门脸的两层小楼,全家在众人的羡慕声中,成功挤身小镇居民。那年月,洗脚上岸不再当泥腿子,是所有农民的梦想。
老邪买来的老宅,除了中间三进厅堂,其余倒的倒歪的歪。卖家已经废弃多年不住,在另一块地头,盖了四间大瓦房。拆老宅建新房,是山区农民一生奋斗的目标。从九十年代中期进山,一直到现在,每年都会发生。许多百年老宅,都在这二十年间,彻底消失。老宅子里出来的木雕石雕牌匾,整车整车,被各路人马,拉往江浙沪地区。老邪花重金买了一幢废弃的老宅,一时之间成为笑谈。甚至小孩见了老邪,也学着大人的腔调,毫不避讳地傻子傻子地叫着。
老邪买完房子不久,就带了工程队来了,十几个人,穿着专业工作服,测量,绘图,设计,吃住在村民组长家里。村民觉得新鲜,每天都会过来围观。约个把星期,老邪找到组长,要买一些旧房材料。组长说:这事好办,拆房老料多的是,要多少有多少。组长发现了商机,每天和几个半百老头,到处搜罗旧房材料。老邪也非常高兴,天天围在一堆材料中,寻找自己满意的用材。青砖,金砖,精美的砖雕,木雕,石雕,统统按照自己的设想,架构在倒塌的房子上。这样的工作,前后持续了半年多,等工程队撤走后,一幢修旧如旧的老宅,屹立在巍峨的大山脚下。
老宅门口有一口池塘,用旧的条石圈起了栏杆。池塘边的一口清泉,用一块千年井圈罩了起来。沽沽泉水,沿着一条用细细鹅卵石铺成的小溪,流进了池塘。进入老宅大门,汉白玉门楣上,刻着四个馆阁体大字:活水思源。入得正门,第一个天井,四周嵌入砖雕:耕读传家,诗书礼仪。再入前厅,有一巨大影壁,用四块楠木堆砌,两边各留小门。影壁下,有一榉木翘头大案,案下八仙桌,左右各置一把太师椅。从边门入,便是四水归堂标准建筑,巨大天井,光滑的井边条石,都能看出老宅的沧桑。过天井,便是正厅。一堂老红木太师椅位列两边,再往前,亦是案几八仙桌,墙上挂着一幅祖宗画像,彩料鲜艳。抬头上看,一块巨大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心即是空。上款下款,各置四枚方形印章,落款皇亲嘉庆四年,为云南布政使所赠。来人只能入得厅堂,四周厢房,皆锁门闭客。听闻开放那天,老邪买了很多香烟糖果,站在门口分发老乡,老乡开开心心参观完,出来时,默不作声,看老邪的眼睛就有些异样了!
听闻不久后,卖家就找上门来,声称要退回房子,还说没钱,就用镇上两间门脸房换。卖家说的有情有理:反正当时也是用卖房钱换的,祖上遗产,不能保住,愧对列祖列宗,实为不孝。朋友说这段的时候,特别的开心,特别强调,老邪除了有钱,又不会吵架,当时气得浑身发抖,但就是说不出话来。老邪当然不会让,白纸黑字,协议是签过的,而且还有村民每家每户的手印。老邪有理,但村民没人帮他说话,无奈之下,就找村长,村长出面过问过两次,卖家就没来过了。此后老邪经常遇到半夜鬼叫,门口泼大粪的事。再到后来,就发生了那天被打的事。
话说那天,一个要饭的去乞讨,还不到饭点上,老邪家里没剩饭,就给了一块钱,准备打发走。谁知道要饭的收了钱,一屁股坐在地上,赖着不走,一问才知道,要等着吃午饭。老邪也没好意思拒绝,就让他在门口等。等做好了饭,老邪盛了一碗送过去,要饭的又说不行,非要上桌吃饭,还要酒喝。老邪心善,就把要饭的让进屋,给他倒杯酒。等吃完饭喝完酒,要饭的说困了,不走了。老邪这才没忍住,发了火。谁知道那要饭的一听,举着拐杖就打,老邪猝不及防,脑袋就被打破了。等到反应过来,要饭的早已经跑掉了。老邪没办法,自己捂着脑袋,走了十几里山路,赶到镇卫生院的时候,血已经染遍全身。
等朋友告诉我,那已经是三天之前的事了。因为严重失血,急需输血,而乡镇卫生院没有这个条件,老邪身边又没有朋友,转院的事就这样耽搁了。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静静的一个人躺在病床上,面无血色。看到我进来,很是惊讶。我说你怎么被人打了?他说:嗨…满脸苦笑,欲言又止。过了许久,他朝我伸出苍白的手:有烟吗?我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帮他点燃。他深吸了一口烟,很满足地享受了足足一分钟,然后缓缓地说道:我被一要饭的打了!朋友这时候很是不屑,哼了一声:有这么简单吗!老邪不解地望着朋友,满眼迷惑。这个时候,护士听到了动静,就跑过来查看。一见我们,就问我们可是老邪朋友。朋友头脑反应迅速,抢先一步说不是,然后拉拉我的衣服,示意我附和他。我一把扒拉掉他的手,然后说:我是他的朋友,有什么事就跟我说。护士说:那就好,病人要输血,这里做不了,要转院。还有,派个人把这里的药费缴了,都欠好几天了。我一听,什么话也没说,就把兜里剩下的几百元钱,全部掏了出来,递给了朋友:老邪的事我就委托你代办了,差多少钱,我下次进山还你。朋友不愿意,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发了脾气,他很是吃惊,然后慌忙满口答应。我把包里剩下的烟全给了老邪,还有一百多公里的山路要赶,不敢耽误,转身就走了。
出门的时候,天空开始下起雨来,冰冷刺骨。司机在车上睡着了,我赶紧叫醒他,催促他尽快赶路。司机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答应的非常爽快。不象来时的路上,一路不停地抱怨。一时之间,我突然想起了那个老板娘的好,饭菜虽贵,但我很感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