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邪一个人静静地靠在躺椅上,抽着闷烟。阳光从天井的一角射入,穿过老邪的头顶,停留在远处的墙角。光柱里,烟雾裹着尘埃,如水墨晕染。光影中的老邪,不修边幅,胡子拉碴,整天叼着旱烟筒,看起来很苍老,与乡间老农无异。但偶尔精神时,明亮眸子里闪过的一丝亮光,青春而又叛逆。我一直疑心,老邪比我大不了几岁。
两个人的交流是在我抽了五支烟之后,这个机会得等。没有喝酒的老邪,坐在旁边,能让人感受到骨子里的寒气。倘若喝酒之后,又会是另一番样子,话很多,也愿意交谈,但心灵深处,仍然能感受到那种寒。老邪就像是一块玄铁,握在手里,寒在心头。
我说今天来,就是为了那件事,我希望你把前因后果都给我说说,这样我也好帮你。老邪听完深吸一口气,面目狰狞,显得极度痛苦,接着狠狠抽了几袋烟。随后在不多的言语中,我大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连猜带蒙,基本搞个明白。
朋友的相好叫引男,娘家是隔壁山岗的,头上七个姐姐,底下一个妹妹。虽然父亲给她取个吉祥的名字,但仍然没有给家里带来男丁。父母一直以为,没有招来弟弟,都是引男的错,所以一直对她不好。所以她十八岁就早早出嫁了,谁知嫁过来第三年,男人在煤矿挖媒,遭遇矿难,死了,二十多点就开始守寡。婆家怕媳妇改嫁,就偷偷把抚恤金领了回来,以此来要挟引男,不许改嫁。引男陷入两难的境地,娘家又回不去,改嫁又改无望。就这样,一个人带着年幼的女儿,艰难度日。直到朋友的出现,她的生活中,才出现些许安慰。
如果没有那次酒桌拜托,我相信,就不会有以后的事。但世间万物,皆是因果。那次我在酒桌上,请求她去照顾老邪,无非是看到老邪在本地没有帮手。作为本地人,如果引男能够帮老邪,老邪的日子也会好过些。但事情往往不是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就在引男经常请老邪去她家吃饭的时候,高考结束在家的女儿茶花,竟然与老邪相爱了。他们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在酒精的刺激下,两个人偷吃了禁果。然而仅仅那一次,在两个月后的八月份,茶花发现怀孕了,在惊慌之下,茶花将事情告诉了母亲,并固执的表示要将孩子生下来。这才有了引男多次上门找老邪算账的事。
听完老邪断断续续的诉说,我以为他是要向我借钱,带茶花去医院。我问他需要多少钱?老邪摇摇头,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说难办的是,茶花一定要将孩子生下来。
我决定要见见这个叫茶花的孩子,出门去找朋友,朋友正和引男,坐在门口的树荫下。引男看见我出来,又开始抹眼泪。朋友迎了上来,我吩咐他去把茶花找来,朋友忙和引男一道,急匆匆地往她家赶,不大会儿,对面的田埂上,就出现了三个人的身影。茶花走在后头,穿了一件碎花的衬衫,齐耳的短发,一看就是中学生模样。
等到见了面,朋友便向茶花介绍我:这是何老师,老邪的朋友,想找你聊聊。女孩一脸的稚气,但很抗拒:我们有什么好聊的。女孩一张口,透着那个年龄女孩子少有的坚决和淡定,也许对待这种劝告,听的太多,反而生出几分叛逆来。我说我跟老邪是好朋友,将来我们一定也能成为好朋友。虽然当时说这话,无非是得到她的信任。不曾想,若干年之后,我们因为老邪而真的成为了好朋友。
女孩开始沉默,这个时候的沉默,代表了她的默认了。我说你跟我来,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我朝他们摆摆手,然后领着女孩,来到池塘边井圈旁的石墩上,泉水从石缝里沽沽流出,顺着鹅卵石,缓缓流进池塘。头上是一颗千年银杏树,高大的树冠,遮住了半个池塘。
谈话是从我开始,我说我是个老师,正儿八经的老师。她一听,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我。我说你不用紧张,今天我们以朋友的身份谈话。她才慢慢放松了下来,开始问什么答什么。我说你今年参加高考了吧。她说嗯,没考好,差几分。我问她可有什么打算,她说不知道。我说你想上大学吗?她点点头,说想,但得先把孩子生下来。她说这话时,很自然,一点都不做作。我说你爱老邪吗?她低着头,说爱!一脸的羞涩和幸福。我说你这么小,怎么懂得什么是爱。她突然站起来,眼睛盯着我,满是愤怒。一字一句地对我说:如果我说的这种爱,能燃烧,你信吗!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小女孩的眼神,目光如炬,却让人视之发冷。我想起了老邪,同样冷的眼神。心里突然明白,老邪为什么会那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