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喜嫂子递给正在喝茶的刘继仁一个鼓鼓的包袱,刘继仁看了一眼,说:“以前的棉袄棉裤都挺新的,又费这功夫干啥?”
“老二娶媳妇你操心不说,给撑场面是真的,这么多的庄乡给捞忙,没一个挑刺的。老李家单门独户,连个亲戚也没有,俺一个寡妇娘们儿哪有这么大的面子?”喜子嫂说完两眼涩涩的。
“……”刘继仁欲言又止,“新媳妇咋样,和脾气不?”
说到这,喜嫂子的脸欢喜起来:“老二这媳妇真不赖,木嘴巧手,眼里有活心里有数,还厚道,伺候老大媳妇眉头也不皱。一天到晚放下耙子摸扫帚,不见闲着,俺都给她夺下好几回了。人家闺女到咱家,俺得把人家当孩子疼,又不是找个干活的牛。”
“那是,国栋好点了吧!”
“托媳妇的福,终于有点人气了,大乔把他当天儿看,事事顺着他,连洗脚水都给他端,也不知他咋修来的福?原来俺还怕他傻了,现在竟能看见笑模样了,阿弥陀佛!”
“前几天,我托人给他寻了个放电影的差事!”
“这……这……”喜嫂子一下站了起来,“今辈子欠你的情,可咋还啊……”说完抹了抹眼。
“你看,你看,这高兴的事咋还哭呢?”刘继仁说道,“他们也是缺这样的文化人,国栋肚子里的墨水多,这种技术活一般人学不了。”
“嗯嗯,嗯嗯,要是没有你……”
“甭谢我,我是看在国梁的面子上……”
有人来买烧饼,喜嫂子赶紧起身出来照应。
喜嫂子和大乔把穿戴整齐的李国栋送出家门口,李国栋接过大乔手里的包袱挂在车把上,大乔的眼酸酸的。
“到县里好好学习啊,甭挂牵家里。”喜嫂子嘱咐道。
“嗯嗯,放心吧,娘!”
李国栋骑上自行车,一会儿就不见人影,娘俩还站在门口望。
大乔回到新房心里空落落的,屋内红砖十字花铺地。重新粉刷的白石灰墙上贴着新年画,一张《珍珠塔》,一张《贩马记》,还有一张《庆丰收》,床头的墙上则贴着一张《吉庆有余》,五个只穿红肚兜的大胖小子合力抱着一条大鲤鱼,甚是喜庆。深红色的方桌圈椅,靠墙的一面是黑色的条山几,条山几的中间摆着照壁,照壁的中间是个红喜字,喜子的两边各有一只展翅的喜鹊,照壁的下方摆放着两个通红的肥皂盒和镜子。
两床红绸子白里子的新棉被,只盖了一晚,大乔就收了起来,把娘家陪送的粗布被子拿出来。喜嫂子问咋不盖红绸被子,大乔支支吾吾问是不是借来的,喜嫂子笑着说:“傻孩子,这是你的被子,咱自己家的!”大乔还是舍不得盖,只在白天拿出来放在床上,再盖上婆婆用钩针钩的白色镂空盖巾,红白搭配怎么也看不够。
自从找了婆家,大乔涨了不少见识,她刚来时闹了个笑话,炒咸菜找不到油罐子,问了婆婆才知道,灶台上那个擦得一尘不染的白瓷罐就是。大乔的认知中油罐子得像个黑蛋似的,挂在屋梁上,俗话说:“黑鬼黑鬼,爬墙没有腿!”
婆家洗衣服不用洗衣粉,院子里常年放着口大铁锅,里面淋着灰水,还别说,这草木灰水洗衣服不只是干净,还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婆家洗头不用碱,用的是蓝色洗发膏,海鸥牌的,喜嫂子递给大乔说:“别用碱洗头了,烧头发,用这个!”大乔用手指盖抠出一点,喜嫂子笑着挖出一块,放在大乔的手心:“两手使劲搓搓,起了泡沫再搓头发,你头发这么长,少了不管用!”大乔小心地问:“挺贵吧!”
喜嫂子把洗发膏的盖子拧上:“盒装的贵,这些是俺从县城供销社的大玻璃瓶里打来,放在盒里,雪花膏也是打来放在瓶里,这种散称的只有县城的供销社有,俺去提货时买的!”大乔只顾洗头不做声了,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县城啥。洗发膏洗过的头发就是不一样,柔软光亮,还有一股香味……
大乔自从嫁过来,像重新活过一次,不只是物质享受,而是婆婆把她当孩子看,大乔似乎尝到了娘的味道。在这个家,大乔是实心实意地干,就说挑水吧,在堰里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挑水,随便找个地方打的压水井,出来的水都是甘甜的。这街上可就怪了,不管哪个压水井出来的都是齁咸的苦水,只能洗洗刷刷,喝的水还得到东坡去挑。
天刚亮,“吱扭吱扭”的声音从门前过,这是勤快人家去挑井里的第一担水,谁家要是半头晌午去挑水,是要被笑话的。大乔轻轻起身,挑起扁担挂上两只铁梢,“吱扭吱扭”要出门,喜嫂子趿着鞋子出来夺下扁担,说:“家里三个大男人,你去挑水,俺这老脸往哪搁?”
李国柱忙从屋里出来,加入到挑水的大军,这条道上,空梢的人向东,满梢的人向西,随着人越来越多,地上滴出一条条的水线。去时水梢唱着歌儿,人们打着招呼;来时扁担带着水梢有节奏地上下扑闪,像是扇动的翅膀。清亮的水在梢里面左逛荡右逛荡,就是出不了梢沿儿,只有几个调皮的小水珠蹿了出来。
1981年的物资交流会来了,今年比去年规模更大,物资更全,客流量暴涨。喜嫂子照看代销点,大乔忙活打烧饼,两人忙而有序。花钱的高兴,挣钱的更高兴,小商小贩们撒开脚丫子挣钱。
“没烧饼了,明天来吧!”大乔听到有人来,忙着洗碗头也没抬。
“你眼里除了烧饼,就没人了吗?”
大乔抬头一看,是王爱军,忙擦了擦手:“军子,快进来坐!”
“这才半过晌午,就不打烧饼了,有钱不挣啊?”
“发好的面都用没了,没想到卖得这么快,明天还得再多发面。”大乔说完才发现王爱军的身后还跟着个姑娘,白净面皮透着红润,月牙般的细长眼,肉嘟嘟的两腮水润润的,黑亮亮的头发披在肩头,拢着红色的毛线发带。五官不是特别出众,但是凑成一块让人特别舒服。
大乔直直地盯着,姑娘都不好意思了。王爱军伸手挡在大乔眼前:“嗨,这是俺媳妇,不能多看!”
大乔才发觉自己失态:“俺又不是个爷们儿,怕啥?”说完咯咯笑起来,“你媳妇长得和别人不太一样。”
“有啥不一样?”
“俺也说不出,就是……就是让人愿意看,看了挺喜欢!”
王爱军冲姑娘哈哈一笑:“俺嫂子好说笑话,别当真!”
大乔说:“俺可不会说瞎话,军子,你俩这是去赶会了?”
“赶会拿东西,日子定在腊月初六,你和国栋哥得去捞忙啊!”
“那是,这还用说啊?”
“铁蛋和你妹妹也来赶会了,还有大官儿!”
“他们啥时候来的?也不给俺说一声!”
“今上午铁蛋接来的,他们说你打烧饼忙得很,今晚上叫着你一起看歌舞团的。”
“好啊,好啊!”
王爱军正要出门,看见李国栋推着车子从人群里好不容易挤了过来。“栋子!”王爱军忙起身迎了出去,王爱军和李国栋打小就铁。大乔也不知道说啥好,只是一脸惊喜地站在那儿。
“栋子,这是学完了吗?”
“学完了,后天去县电影公司报到。”
喜嫂子拿着酱油提子快步迎出来,围着李国栋转了一圈儿,眉开眼笑地说:“好,好,没瘦就好!”
大乔接过酱油提子进了代销点,王爱军和李国栋围着喜嫂子说说笑笑的功夫,李国梁领着刁玉娟来了。一家人忙起身给未来的新媳妇让座,刁玉娟大大方方地挨着王爱军的对象---刘幸儿坐下。
刁玉娟一头利落的短发,欢眉笑眼的,薄嘴唇,小虎牙,个头虽然不高但是蹦精神,快人快语的,和刘幸儿见面自来熟。
喜嫂子说:“今天难得凑一块儿,俺炒几个菜,晚上吃了饭你们年轻人一起赶会去。”
“好是好,但是家里还有铁蛋他们,我们得回去。”王爱军也舍不得离开,想了想说,“栋子,国梁,不如到俺家吧!栋子小姨子小舅子都在俺家。”
李国梁看了看刁玉娟,刁玉娟痛快地点了点头。喜嫂子说:“按说你们年轻人的事俺不该插嘴,只是玉娟……玉娟去了不合适。”
大家想想也是,最后王爱军一拍大腿说:“不在你家,也不去俺家,到俺擀雷子的院子里,俺弄点酒菜,那里宽敞。”
“好!”国栋和国梁举双手赞同,立马起身准备走。
喜嫂子叫住国梁:“家里有现成的酒菜,你俩提着去!”
国梁提着酒、国栋提着菜和王爱军在前面边走边说,大乔她们仨在后面有说有笑地跟着。
喜嫂子眼巴巴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刘继仁过来了:“今晚上面来人,准备桌好菜!”见喜嫂子没反应,凑过来问:“看啥呢?”
喜嫂子回过神来:“儿大不由娘啊,老二和老三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这不又蹿出去了!”
“这就对了嘛,还能光在你这老母鸡的翅膀底下!”
“你才老母鸡呢?”
“俺是老公鸡!”
“越老越没个正形,真是的!”喜嫂子用抹布使劲儿抽了抽桌子。
“对了,说个正事,国梁得看日子了吧!”
“看了,明年春,二月十六,俺这孤儿寡母的,孩子能自己找上个媳妇,也是菩萨保佑了!”
“你看,你看,说话越来越不着调!”
喜嫂子转身去准备饭菜,把刘继仁晾那儿,刘继仁自己烧水沏茶,嘟囔道:“真是的,越来越厉害了!惹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