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留守在街上的人家，生意越来越有气无力。这也难怪，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但凡能支起锅的人家都到县城买了房子，好像只有在城里有套房子走路才能挺直腰板。
胡子婆和老六的农资店还在苦苦支撑着，水里来浆里去够日常花销，只是家里的楼房颓了下来，没有了以往的精气神。国泰结婚后和媳妇在县城打工，买了套小楼房，一般不回来。胡子婆和老六的闺女今年考上了事业编，在县城上班，成了这个家族唯一吃上公家饭的人，着实让老六抖了一把。
大乔打烧饼的家什儿，烧的桑根，制作的工艺都没变，但是她变了，她成了县里的名人。吊炉烧饼成了市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好多外地人开车来到宛平镇，就是为了吃一口刚出炉的吊炉烧饼。
没了恩怨纠缠的胡子婆和大乔竟然成了好姊妹，大乔打烧饼，胡子婆跟一帮老女人在烧饼铺里闲拉呱，说来说去还是那些陈年往事。
这天下午，大乔收了摊摘下围裙正要去歇息。“大乔呢……”好久没听到这样的称呼，大乔抬头到处搜寻，看到一个穿着臃肿的棉裤棉袄戴着大棉帽子的干瘦老女人，黑呛呛的脸上满是褶子。老女人直直地看着大乔，竟然掉了眼泪。
“玉芬呢……”大乔试探着叫着，那女人咧着嘴笑了。
大乔跑过去抱住玉芬又哭又笑：“你咋成这模样了？这些年咋一点信儿也没有……”时间一晃而过，两人不见面已四十年。大乔一直拉着玉芬的手不松开，让玉芬在家里住下，吃饭时大乔唠唠叨叨说个不停，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晚上，两人像从前一样躺在一张床上，脚后是一排暖气片，热乎乎的。“俺去别的屋吧，你那口子回来咋住？”玉芬有些不踏实。
大乔一脸无所谓：“俺俩不在一个床上睡已经三十五年了！”
玉芬大吃一惊：“为啥？”
“当年告他那事被他知道了，死了活了的要离婚，搭上了闺女的命，没离成，就这么冷着，日子该咋过就咋过，就是不跟俺说话。这样过了十五六年，后来俺帮了他一回，关系缓和了点，能和俺正常说话了，但是俺这门他从不进来。俺就这命，小的时候没娘疼，大了没有男人疼！”大乔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的平静，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玉芬攥着大乔的手一脸懊悔：“大乔呢，是俺把你害苦了，当初俺要是不给你出那个馊主意，你就不会……”
大乔苦笑一声：“与你有啥关系？是俺自己的命，上辈子欠他的……不说这些事了，玉芬呢，自打小乔从你那里回来，你就一点信也没有，这些年你过得咋样？”
玉芬这些年真是一言难尽，自从嫁到了哈尔滨，她就成了人人羡慕的城里人。头几年公公和老公在一个厂里上班，玉芬在厂里干临时工，虽然没有婆婆但是日子过得还不错，也能时不时周济一下娘家。后来公公中风偏瘫，玉芬就在家伺候公公和孩子，等公公走了，老公也下了岗，一家三口的日子是真难啊！
后来，老公贷款买了大货车跑运输，日子总算熬出了头。玉芬本想喘口气，谁知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非但不往家交钱，回家就打架，玉芬靠打零工赚点零花钱。儿子初中没毕业就跟着爹跑运输，娘俩一年到头见不上几次面。再后来她男人开了家小型运输公司，更是飞扬跋扈，玉芬看孙子操持家务一声也不敢吭。三年前玉芬查出乳腺癌，男人拿钱给她看病，但有个条件：得先离婚。
玉芬找到儿子哭诉，他儿子在爹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玉芬签字离婚后动了手术，出院后发现没地方去了，她提心吊胆地去了儿子家。儿子没敢露头，儿媳妇开了门，身子堵在门口：“老头子说了，我们要是收留了你，他就把房子收回去，运输公司也不让你儿子去了。娘，你总不能让我们一家三口喝西北风去吧，您就当可怜可怜你儿子吧，别来了……”
玉芬拖着病体虚弱地走在大街上，心想咋不是冬天呢，要是冬天冻死在街头就好了。这两年玉芬陆陆续续打点零工，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就快解脱了，但是她不想死在哈尔滨，那里太冷了……
玉芬拿着最后的一点钱，回到了龙湾村，那个四十年一直在她心里却没能回来的地方。听公交车司机说龙湾村已经没了，堰里的河滩区都搬到新社区，人们都住上了楼房。玉芬还是不死心，到了龙湾村的旧址，哪里还有一点龙湾村的影子？村里的屋早就扒净了，准备复垦。玉芬傻坐在地上，爹没了，娘没了，家也没了……
玉芬打问着到了弟弟家，弟弟一家人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楼房。对这个几十年没音信的姐姐，弟弟很是亲热，说自己的家就是姐姐的家，这让一直生活在冰窟窿里的玉芬感到了一丝温暖。住了几天，弟媳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玉芬明白这是人之常情，自己的儿子都靠不住，哪能指望别人？
玉芬其实早就想好了，黄河是她最好的归宿，在外飘荡了四十年，能回到黄河也就心安了。玉芬到了大堰顶，大堰上的柳树在寒风中舞动着干枯的枝条，黄河已经结了一层薄冰，远远望去，这条河一点也没变。恍惚之间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那个爹疼娘爱的玉芬，要是能和这条河一样永远不变该多好啊！玉芬马上就要投入黄河的怀抱，脑中突然闪现出大乔的模样，这些年自己已是个木头人，但一想起大乔，打鞋壳子，买雪花膏，挖地瓜……那些事一下就涌上心头，一定要见一见大乔……
听着玉芬的诉说，大乔的心里真不是滋味，本想自己已经够苦了，没想到玉芬比自己还苦。玉芬现在倒是看开了：“俺出嫁前，爹跟俺说小锅子好支日子难熬，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家的锅底没有灰？遇到事忍一忍就过去了，能吃了委屈才能享得了福。为了有个完整的家，这些年俺一直屈着自己，头都低到了地上，但……但是俺错了，该断的时候就得断，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