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无心事的喜嫂子走了,凡是有过交情的人冒着瓢泼大雨来送她。这样的大雨多年未遇,雨水像是从天上倒下来似的,来送她的人穿着雨披一排一排站在水中,心里念着老太太生前的好。
两个儿子三个孙子大乔王爱军刘幸儿,没穿一点遮雨的东西,裹着一身白布硬生生在雨里淋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心里的痛。乔大官儿几次要把王爱军推到屋檐下避雨,都被他拒绝了。王爱军跪在雨中跟李国栋他们一起哭亲娘,几个汉子把裹着彩被的喜嫂子从屋里抬上灵车,几个儿孙撑起块巨大的篷布,没让一滴雨落在喜嫂子身上……
处理完了喜嫂子的后事,大乔跟一瘫泥似地倒在了床上,李士林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士林啊,这辈子除了你,你奶奶是俺最亲的人,她就是俺亲娘,是俺在这个家的依靠,她没了……俺的心就像被剜了一大块……”
“妈,奶奶临走前给我们说,生下来有爹娘给自己穿衣裳,临走有儿女给自己穿衣裳,就是有福的人,咱们要保重自己让她放心才行!”
“啥道理俺都懂,可俺就是想她!”
“妈,奶奶说人这一辈子就是修个好死,就是修个病得晚死得快,奶奶求仁得仁,咱得为她高兴才是啊!”
“嗯,你奶奶这辈子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临走没受罪,她享福去了……她给俺说,她不应该对俺这么好,要是对俺孬点,把俺赶出这个家,也比俺白守在这个家强……”
李士林竟无言以对,临走含着泪嘱咐李国栋要好好对待妈,就当是为了自己,李国栋满口答应,让儿子放心回部队。
身边的老人越来越少了,乔大官儿开着车心生伤感,爹娘没享一天福就走了,自己真是个不孝子……不知不觉到了工厂门口,他远远地看见闺女和一个老妇人在拉拉扯扯。
原来是乔大官儿的前妻刘美来找闺女要钱,罗锅生病了,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刘美两口子这些年辛辛苦苦腌咸菜卖咸菜,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终于在街上盖起了二层楼。谁知儿子结婚后两口子到县城打工,还得在县城买楼,日子过得相当紧巴,刘美只能来找闺女……
闺女歇斯底里哭起来:“凭啥总是跟我要钱?你儿子过得不容易,我就容易吗?再说从小他是少爷,我就是个丫头,这些年我咋过来的你没数吗?以前你要钱我给了,但是这次不行,生病的是他亲爹,为啥他一毛不拔?他出多少我出多少!”
老妇人抹着眼泪往回走,经过乔大官儿的车时,大官儿这才发现竟然是刘美……乔大官儿看见她是那样的苍老,那样的无助,没有一丝当年的影子……
闺女转身进了厂子,乔大官儿犹豫再三,还是拿了一摞钱从车里出来。等刘美看清眼前这个拿着钱的男人时,她愤怒了,竟现出了一丝当年的神气。刘美花白的头发在空中张扬着,干瘪的嘴唇比以前更薄了,面对今非昔比的乔大官她很是不屑:“乔大官儿,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见我现在这个穷样儿,你痛快了!我可不是马前泼水的那个女人,我恨你,我恨你!我这一辈子让你给毁了……”
“美子,是我对不起你,过去了大半辈子,都放下吧,人这一辈子谁都不容易!”乔大官儿说完红了眼圈,“美子,这些钱你先拿着,不够了再来找我……咱们老了,都五六十的人了,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乔大官儿走后,刘美呆呆地站在那里,花白的头发张牙舞爪地凌乱在风中。
铁蛋和小乔在院子里给人家做喜被,铁蛋铺匀棉絮,小乔戴着老花镜穿针引线。社会发展到现在,人们的吃穿住用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一切好像和他俩无关。两人窝在自己的大院子里做着针线,拉拉呱,白云天上过,鸟儿喳喳飞。
铁蛋摁着布边儿:“祥生这小子真不赖,竟然在大上海站稳了脚,是咱街上的头号人!”
小乔用顶针一顶,撇撇嘴:“有啥好的,除了结婚回来一趟,这些年连个人影都不见……”
“不是经常给咱打电话还汇钱吗?你还要求啥?”
“俺拼了老命把他生出来就是为了钱啊……”
“俺知道,你是想他,现在年轻人在外面打拼也不容易,他不来看咱,咱去看他还不行吗?再说咱添了大孙子,都快一百天了,咱得去看看是不?”
“三十八九了才生孩子,你说这叫啥事啊?儿媳妇是大城市的人,不知嫌弃咱不?”小乔把针在头发里抿了一下。
“咱去看看就走,又不是死乞白赖地住在那里,再说咱拿着钱去,伸手不打笑脸人!”
两个人一合计,把家里的活干完,揣着两万块钱就去了大上海。王祥生来高铁站把他俩接回家,老两口诚惶诚恐进了家门。铁蛋想:都说上海的房子小,这不挺大吗?祥生这小子真有本事。铁蛋看见虎头虎脑的大胖孙子,激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伸了伸手没敢抱,看着手舞足蹈的孙子跟着傻笑。
儿媳妇和亲家母对铁蛋两口子非常热情,把他俩当成贵宾接待,老两口被巨大的客气围得难受,住了两天就要打道回府。临行前铁蛋想把两万块钱给藏起来,到家再给祥生打电话,因为儿媳妇说两人年纪大了挣钱不容易,说啥也不肯留钱。
铁蛋走到书房抽开一个抽屉,想把钱塞到底层,发现里面有一摞照片,拿出来一看是大孙子的百天照。铁蛋挑出两张准备拿回家,想孙子了就看看,把两张光屁股照正往包里放,“欧阳宇航”?不是“王宇航”吗?咋还“欧阳”呢?
铁蛋把照片拿给小乔看,小乔一看险些晕了过去,心脏“突突突”地跳,煞白着脸,两手抖得拿不住照片……
王祥生进来看到这一幕,“噗通”一声跪在爹娘面前,声泪俱下:“爹,娘……你们听我说,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当年我毕业后在北京的一个公司上班,除了房租刚能吃饱饭……有一天,我亲爹……不……他找到我,让我跟他到上海发展,他经营着一家公司,但是没孩子……”
小乔惶恐地瞅着铁蛋,铁蛋的胸口针扎似的疼,闭着眼,额头冒出黄豆大的汗珠。王祥生一个劲儿给铁蛋磕头:“爹,你永远是我亲爹,谁也代替不了,你就原谅我这次吧……”
铁蛋心里稍稍平静,嘴唇哆哆嗦嗦地说:“不怨你,哪能怨你呢?怪……怪我没本事!”
王祥生再三挽留,铁蛋执意要走。高铁上,铁蛋看着窗外的景物由绿渐渐枯黄,快到站时窗外已被白雪覆盖。两人下了高铁坐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铁蛋的头靠在小乔的肩膀上,低声道:“咱们快到家了吧……明天就进腊月了,又是一年!”
小乔摸着铁蛋的头:“快到家了,到了家咱哪也不去!就守着咱那个大院子!”
“好……”
“我知道你怪我……这辈子……我对不起你……”
“我要是怪你早就怪了,不等到现在,娶了你,我一辈子都知足……”
铁蛋似乎睡着了,小乔为了让他舒服些,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把他搂在怀里。
公共汽车到了宛平镇车站,今天这雪下得真厚实,下车的人一脚踩下去没了脚踝。空中的雪还在纷纷扬扬地往下飘,但挡住人们回家的热情,车上的人纷纷扎进雪中。
小乔摇了摇铁蛋:“咱到家了,铁蛋!”
铁蛋的眼再也睁不开了,他永远也看不到自己的家了……
小乔的大脑一片空白,被定住了一般,连哭都不会了,她从没想过铁蛋会离开自己,从没想过没有铁蛋的日子会怎么活……汽车司机翻了翻铁蛋的眼皮知道人不行了,连声叫着晦气。小乔搂着铁蛋,一遍遍摸着他的脸:“咱到家了,铁蛋……咱到家了……”
司机一看,死了一个傻了一个,只得打了120等医院来拉。司机打电话找了街上的一个朋友,那朋友一听“铁蛋”赶紧给王爱军打去电话。
王爱军和乔大官儿赶到时,120车上的大夫已放弃了抢救。王爱军跪在雪地里拍着铁蛋的脸哭喊着:“铁蛋子,我是大哥,我是大哥啊……”王爱军想起没娶媳妇前,铁蛋像个跟屁虫缠着自己,他把铁蛋搂在怀里撕心裂肺放声大哭。
王吉生当孝子守灵摔瓦,王爱军和乔大官儿给铁蛋风风光光办了后事。小乔一直处于疯癫状态,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说对不起铁蛋,一会儿又大骂铁蛋舍下自己……刘幸儿一直陪着她,四十年来妯娌两个第一次走这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