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这个春节,喜嫂子过得着实痛快,老大国柱那边儿生活安定下来,没有外人的时候媳妇就是个正常人,能帮着喂鸡喂鸭、洗洗刷刷。国柱种下的各种果树今年开始结果了,蔬菜鸡蛋也能供上嘴了;两个一般大的孙子扶着墙根儿会走路了;最让喜嫂子高兴的是李国栋成了青阳镇的文化人,在街坊们眼里大小也是个官儿。
唯一让喜嫂子头疼的是大孙子李士元,与学习无缘,性格顽劣,经常被老师敲手心罚站,但是丝毫不起作用,本该上三年级却被留级了。士元整天领着一帮半大小子打纸炮,做纸炮的硬纸壳子是稀缺物,喜嫂子的代销点有点这种硬纸壳子。李士元很仗义,但凡看见拆下来的硬质包装,就成功转运出来分给大家,就凭这一点,李士元成了当仁不让的孩子王。李士元最经典的战绩:早晨拿一个纸炮出门,傍晚抱着一怀纸炮回家。身后跟着一群半大小子摇旗呐喊,那阵势赛过英雄凯旋。李士元地位越高就越发难管教,喜嫂子为这个“活魔”大伤脑筋。
当时学校是“管饭制”,老师们的一日三餐由家长做好送到学校,一个学生一天。每次喜嫂子给老师做的菜都是最好的,四盘子菜,不是烙饼就是大包子,老师们也明白喜嫂子的良苦用心。
有一次,老师欲言又止:“大娘,以后做俩菜满了盘子就行,不用量少样数多,费事!”喜嫂子纳了闷,每次的盘子都是垛上尖的,咋会量少呢?
这次,喜嫂子特意炒了两盘青菜、一盘凉拌猪耳朵、一大碗白汆丸子。李士元领着四个喽啰去送饭,每人端一个盘子,他提着大菜包子。到了学校门前的拐弯处,五个小子不约而同停住脚步,互相瞅着,李士元率先用俩手指头从丸子汤里夹出一个丸子,沥沥拉拉塞进嘴里。其他小子们每人迅速夹出一个,瞬间下肚,如此三轮,一看碗里……得换只羊薅毛,又把目光转向凉拌猪耳朵。没等下手,喜嫂子出现了,李士元立马收手,面不改色吹起口哨,大家排好队悠哉悠哉给尊敬的老师送膳去了。
喜嫂子抻着脖子捋胸口,一大娘正好看见,呵呵一笑:“柱子他娘,甭生气,谁家都一样,饭菜越好下巴骨水就越多,先生们就越吃得香,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大年三十喜嫂子支起油锅开炸了,炸鱼、炸肉、炸丸子、炸藕合……陆陆续续盛满了簸箩。大乔和面,刁玉娟切完白菜,又从南墙根的瓷坛子里挖出早就腌好的肉馅,端到喜嫂子跟前:“娘,你看看这些肉馅正好不?”
“中!还有点韭菜,你也切了吧!”
“腊月天哪来的韭菜啊?”
“前几天提货的时候,供销社给的。”
刁玉娟拿出一把黄韭菜:“咋是黄色的呢,娘?”
“冬天哪有绿韭菜,这是在马粪堆里捂出来的,还得盖上蒲子席保暖才能长。”
“哈哈……”两个媳妇一起大笑。
“你们笑啥?黄韭菜水饺可好吃了!”
“你吃过啊,娘?”
喜嫂子翻着油锅里“滋滋”作响的炸藕合:“小时候……小时候过年吃黄韭菜水饺。”
刁玉娟惊讶道:“那时候过年吃韭菜水饺,肯定是大户人家啊!”
喜嫂子没说啥,从簸箩里拾出三大碗炸货,摆在天地的供桌上。
喜嫂子领着两个媳妇包水饺,国栋和国梁领着仨孩子在大门口贴对子。李国栋刚在门框上刷好浆糊,李士元歪着身子在横梁下骑车“噌”一下就闯进来。
李国栋把扫帚疙瘩戳在浆糊盆里:“你小子天天跟火烧着腚似的,到处横冲直撞,不吃个亏难受是不?出来贴对子!”
李士元把车子往墙上一歪,看见三大碗炸货,伸手就去抓,喜嫂子一把抓住他的手:“祖宗,这是供神仙的,要吃从簸箩里拿!”
李士元从簸箩里抓起两把炸货,塞得两腮鼓起来,李国栋过来逗他:“你小子把叔的话当耳旁风是吧!”
“没看俺忙着吗?”
“你可真忙,去贴对子的,这是老爷们儿的活!”
“你和三叔两个老爷们儿连这点活也干不好,还得我出手?”
一院子的大人哈哈笑起来,李国栋故意板着脸:“小子,你爹的嘴都给你用了!明天大年初一你得到水库那儿,给爹娘拜年去。”
“那地方能把活人闷死,俺才不去呢!明天说不定俺爹能回来过年。”
大乔擀着皮笑道:“咱们士元天天忙,忙得不到饭点不回家啊!”
李士元打了个饱嗝:“二娘,你不知道啊,咱家没电视,俺得去别人家里挤。”
李国梁刮着盆底的浆糊:“士元,电视有啥好看的?”
李士元撇撇嘴:“三叔,《霍元甲》《陈真》可好看了,俺一集也没拉下,俺现在正跟着练功夫呢!”
喜嫂子双手一拱一捏,一个挺着肚的小水饺落在了盖帘上:“可别提练功了,不知从哪学的,看见啥都是日本鬼子,上去就拳打脚踢。前几天他们几个半生不熟的小子看见偏头家的猪,可算逮着活鬼子了,几个人围着那头猪,有扯耳朵的,有抓腿的,他骑在猪身上,一阵霍家拳把那猪打得‘吱吱’乱叫……偏头两口子找到俺,说士元把他家猪打得站不起来,看见人就筛糠!”
大伙笑得直不起腰来,李国栋说:“你小子再用点劲儿,大家伙就能吃上猪肉了!”
大乔擀着皮:“偏头家过日子多细啊,不赚便宜就当是吃亏,士元打了他家猪,偏头媳妇一直在咱家说个不停,咱娘给了十个烧饼才算完事。被告了状的小子们咽不下这口气,晚上在偏头家的大门口挖了个诓窝子,大清早,偏头刚出门一只脚就进了诓窝子……”
李士元一抹嘴上的油:“光说俺干啥?俺去忙的了,他们还等着俺呢!”说完就要去骑车子。
李国栋拦着他:“不能乱蹿,过年就得守在家里,一会儿水饺熟了,爷们儿要去上坟的!”
“上坟又不好玩,俺不去。”
“你小子除了蹿野马还知道啥?不去上坟你爷爷揍你!”
李士元想了想:“让俺在家也行,奶奶,咱家买个电视吧,买了电视你让俺干啥俺就干啥!”
大乔烧火刁玉娟下水饺,喜嫂子直了直腰擦了把手:“买了电视那还了得?还不连学也不上吗?”
“那俺才不去上坟呢!”
“你小子不去上坟,谁放雷子啊!”
“对啊,上坟得放雷子啊,我去,我去,二叔!”
等着水饺出锅的空儿,李士元就去惹三个小孩子玩,一会儿兄妹四个就闹成一团,李士元当马,三个孩子轮流骑。
李国栋提着茶盘,里面装好水饺和供品,李国梁拿着竹竿,李士元抱着一包雷子,就出发了。
除夕晚上吃了饭,李士元和两个叔叔在院子里放雷子,女人和小孩子隔着玻璃看。李玉瑶非得去点雷子,大乔不让,她就打滚。喜嫂子说:“这妮子比小子都野,奶奶给你买了灯笼,咱打灯笼玩!”
一个筒子样的红灯笼,用波纹纸叠成一层一层的,点起里面的蜡烛,红红的灯笼在漆黑的夜里分外明艳。李玉瑶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拿着哆嗦筋,把哆嗦筋伸进灯笼里点,火花一蹦把红灯笼给烧了。喜嫂子赶紧踩灭灯笼上的火,念了十多声“阿弥陀佛”!
漆黑的年夜,天冷得瓷实,远近此起彼伏的雷子声绵延不绝。年五更,大人们蹑手蹑脚起身,给孩子穿上新衣新鞋,手指比比划划不让孩子说话。女人们小心翼翼下水饺,摆供品,男人们放雷子。这次放的是成串的大雷子,拴在长杆上,“哐——哐——哐——”雷子带着火光震耳欲聋。此时家家户户的雷子声充塞了天地,空气中弥漫着特有的火药味儿。
喜嫂子在雷光电火之间,虔诚地跪在供桌前,点上香,烧了纸,火光照亮了她的全身,她念念有词,把一个饺子丢进火里,板板正正磕了仨头。此时大街上拜年的人群来来往往,趁着笼罩在雷子声中的夜色,呼吸着过年才有的气息,磕头作揖道声:“过年好!”
大年初一,李国柱破天荒回来了,喜嫂子领着一家人高高兴兴照相去。照相馆在西街,老董家旧社会就干这个,也算是祖传了,这几年又重拾了手艺。老董热情地把一大家子人迎进门:“喜嫂子,照黑白的,还是彩色的?”
“还有彩色照片?”喜嫂子一脸疑惑。
老董赶紧拿来几张彩照片,让喜嫂子他们看看,这彩色照片上的人活灵活现的,可不就是真人吗?喜嫂子拍板:“中,就照彩色的!”
老董放下彩色布景,上面一个红色的小楼,还有通往小楼的楼梯,色彩满满的,很是鲜艳。喜嫂子在前排中间,几个孩子分散在两边,李玉瑶则被喜嫂子搂在怀里,后面一排站着五个大人。老董的头钻进黑布里:“笑笑,都笑笑,笑一笑!” 一家十口人的笑容被定格成永远!
七寸彩色大照片被镶在相框里,挂在屋里最显眼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