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栋从县电影公司下放到青阳镇文化站,相当于一锅沸腾的水瞬间冷却下来。放电影时到哪个村也是吃香的喝辣的,被全村人崇拜的目光盯着,临走荷包还有进账,虽说大钱没有,但小钱不断。镇上的文化站本来就是个冷衙门,自己还是个打杂的,来了好几个月也没认识几个人。到了饭点端着搪瓷缸子去盛大锅菜,轮到自己时,胖女人斜眼一瞅,舀菜的手就抖起来,三抖两抖那肥肉片子就被抖了出来……李国栋像只没头的苍蝇琢磨着出路。
秋收后的田野像是被人们理了发,分外空阔,天气渐凉,大地要歇息几个月了!李国栋骑着车子在大堰顶上飞奔,成片成片的黄土地,连个人也没有,使劲儿吼了几嗓子,胸中顿觉敞亮。
李国栋进了老乔家的院子,五间红砖瓦房,外面的砖缝呲着牙,还没抹缝子。只有三间房用白石灰刮了内墙,地面还是土的,也没添件像样的家什儿。另外两间连窗户门子都没安装,张口瞪眼的。
老乔对于贵婿的到来手足无措,一脸憨笑,李国栋说要去黄河堰里的粉坊看看,老乔立马头前带路。
翁婿两人骑着车子走在大堰跟儿的羊肠小道上,堰里的地里一些人拿着绳子和尺子在丈量。
“这是要重新分地吗?”
“嗯,这几年有嫁闺女的,有添人进口的,不重新分不行啊,村里扣除自留地,其他的都重新分。”
“哪个村都有自留地吗?”
“那是,要不然村委班子的花销从哪里出。”
“咱们要去的贡家井,有几个粉坊?”
“原先他们村家家户户都会做,后来就剩一户手艺好的了。”
“不干粉坊的只靠种地吗?”
“前几年都是种地,打的粮食够吃就很知足了。后来怕日子不跟趟儿,就干起了柳编,俺也是干这个。”
“咱去的这家粉坊生意好不?”
“好,好得很,其他户都不干了,就剩地瓜友子一家,能不好吗?再说,别处的粉坊用的地瓜不如咱堰里的好。”
爷俩儿说着话一会儿就到了贡家井,几乎家家门前堆着一垛荆条,老乔指了指:“门前有荆条的是编大筐的,编小家什儿的用柳条子。”
地瓜友子看见老乔大老远就上前打招呼,老乔介绍道:“这是俺大女婿,在青阳镇文化站上班,他要写啥东西,来看看你家的粉坊。”
“吆,光听说你家女婿是吃公家饭的干部,没想到今天见着了,快进家吧!”
李国栋进了院子,只见一女人用一头带着三棱刀片的大铁叉在铲生地瓜,把铲成碎末的地瓜倒进一个大瓮里,泡上水。掀开另一瓮泡好的地瓜,舀满一大舀子,倒进旁边支好的笼布架子,架子下是一个大铝盆。粉糊水淋进了铝盆里,地瓜渣还要再过滤一遍,被榨干了粉糊的地瓜渣晒干了喂猪。
粉糊水在静静的澄着,地瓜友子拿起晒在高粱杆席子上的粉糊疙瘩,用手挠碎了,搅进一盆水里,等浓度正好了,端进敞棚里。敞棚有两口冒着热气的大铁锅,地瓜友子把粉糊水端到灶台上,拿起一个铜镟子,舀起一勺粉糊水倒进铜镟子,把铜镟子放进锅中的热水里使劲一转,粉糊水就像荷叶一样平铺在铜镟子上,厚薄均匀,齐边齐沿。地瓜友子随即把铜镟子在冷水里一过,挑起一个边儿,随手一揭,顺手铺在高粱杆席上。
一会儿长长的席子就摆好了六张粉皮,地瓜友子把席子举到院子的木架子上,晒干了就是粉皮。
李国栋望着旋转的铜镟子出神,地瓜友子说:“这转铜镟子可是个技术活,你试试!”李国栋好奇地接过铜镟子,舀上一勺粉糊水,放进热水里使劲一转,出来一张中间是窟窿,边上厚,还参差不齐的粉皮胚子。
李国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来看地瓜友子漏粉条,热锅上架着一个大漏勺,倒进粉糊,一只手捶了几下端漏勺的胳膊,漏勺底就流出一条条白线,白线流进热水,就成了粉条。看到长度合适了,地瓜友子手持薄木片在漏勺底上一抹,漏勺就不漏了。用一根荆条抄起水中的粉条,挂到院子的架子上,一行一行的粉条就像挂在空中的帘子。
李国栋递给地瓜友子一根烟,询问这买卖的收入情况,地瓜友子吸了几口:“还行,比编筐收入高,明年俺家就能盖砖瓦房了!”
李国栋和老乔告别了地瓜友子,顺路看了看编筐和打绳子的情况。
李国栋问:“这些都是兴盛的手工业,有没落的作坊吗?”
“啥?啥是没落?”
“就是,原先很兴腾,后来不行了,干不下去了。”
“这个俺懂,有啊,东纸坊和西纸坊原先村里都有纸坊,可火爆了,后来就不干了,现在他们村种西瓜种棉花,收入都不孬!”
“咋就不干了呢?”
“卖不出去啊,那纸主要是用来糊窗户的,现在都是玻璃窗户,谁还买啊?不过那纸是真结实,糊在窗户上,只要不戳它好几年也不烂。”
两人来到西纸坊,在村子东北角是个晃窖湾,椭圆形,五米来长,现在里面是些发绿的臭水,看样子还很深。
“这湾干啥用?”
“荆条子捆成一把一把的,泡在这湾里,撒上石灰,几天后用长长的晃勾子来回晃那些荆条,晃好了捞上来,荆条雪白一点皮也没有。”
“荆条咋造成纸?”
“这个俺没见过,光见人家晃条子。”
李国栋看见七八个老头坐在墙根儿晒太阳,有抽旱烟袋的,有聊天的,有下方的。李国栋拿出一盒金鱼烟,递给老汉们,询问荆条造纸的事。
一老汉吸了一口烟卷,手一指:“这你得问他,他是纸坊里的大师傅!”
大师傅老汉说话大喘气,喉咙里“吼吼”的,嘶哑着嗓子说:“荆条子泡好后,用木头机子砸,脚一蹬就砸一下,砸成丝丝子,再用铡刀铡,铡好后泡在缸里在太阳底下发。发好后舀在帘子上,端着帘子使劲儿晃匀,纸就成型了,揭开边贴在外面的石灰墙上,等着干好就行。”
另一老汉接着说:“揭纸可是个技术活,俺以前是专门揭纸的,用针挑起边儿,手一撕,得快,慢了不行,一墙纸揭完就是整整齐齐一摞。”
两人回来的路上,李国栋开始思索。堰口有个卖小鱼汤的棚子屋,李国栋请老乔喝小鱼汤吃馍馍。谁知不起眼的小鱼汤,酸酸辣辣甚是好喝,小鱼是炸透了才放的汤,又香又酥,还没有刺儿。老乔也不拘束了,一碗鱼汤仨馍馍,一会儿就进肚了。
李国栋回去后连夜写起,不久一篇名为《手工作坊的没落和兴起》的文章,发表在市里的报纸上。李国栋的文章引起镇党委书记的注意,把他调到办公室专门写材料。沉寂了一年之久的李国栋终于从文化站跳了出来,迈出这一步已是年关。